上元节那日,长安西市的元宵铺子坐着两位衣着显贵的男子,其中一名男子手上拿着一枚彩绘面具,正品尝着桌前热腾腾的元宵。
铺子四周往来的行人络绎不绝,摊贩亦是忙得不亦乐乎,从两名男子身旁经过另一男子,瞧着那枚彩绘面具盯了许久,拿着面具的人察觉到,放下手中的汤勺看着他问道,“阁下可是对此物有兴趣?”
男子倒是十分有礼节,抬手俯身应道,“公子见笑,此物做工精巧华丽,鄙人实在是情不自禁。”
另一身着月白衣衫的男子听着他的话跟着问道,“阁下不是大唐人士?”
这时男子倒是有些吃惊,“公子如何知晓?”
这时那名拿着面具的男子起身笑道,“公子二字在我朝是不能胡乱称呼的,所谓公卿之子谓之公子,这位哥儿莫要再言错,当心吃上官司。”
男子看着眼前的人转身,便瞧清楚了真容,她的面容哪里像是一男子,面若芙蓉般娇嫩,明显是一女子,早听闻大唐女子有身着男装的习俗,如今一见也算证实传言了。
“那在大唐,女子应当如何称呼?”
太平扫了他一眼说道,“称娘子。”
说完便想离开,男子却又继续说道,“娘子留步,鄙人是日本国前来学习大唐文化的遣唐使,可否借娘子手中的面具一观?”
太平身侧的人同他应道,“只是普通的彩绘面具,街面上随处可见。”
话音落下后,二人继续想要离开,却见那男子纠缠道,“今夜听闻是大唐一年一度的上元夜,难得不会宵禁,二位娘子可否一同观花灯?”
太平抬眼看了看那人,微微弯腰行着礼,发髻与服饰同唐人无异,但却出言轻薄无礼,遂冷冷应道,“放肆!”
话音落下后,便从远处走来一队金吾卫,太平看了一眼上官,上官微微摇头表示并非自己调遣而来,那名男子及随从瞬时慌了神色,又看了看眼前的人,“二位这是何意?”
这时候却听到摊贩在一侧十分泰然看着那队遣唐使说道,“长安城内,天子脚下,岂容你们在这里胡作非为?”
上官与太平便知晓,金吾卫是那摊主唤来,领头的金吾卫中郎将与上官曾是旧识,见着她旁边的人,又仔细端详了衣着面容,便已然知道了大概,正准备俯身行礼时,却听到太平说道,“将军既来了,当律应道如何处置?”
上官抬步走到中郎将身旁,悄然说道,“将军按律便是。”
摊贩站出说道,“将军,适才这位男子几次三番拦住这两位娘子去路,小人是瞧得真真儿的!”
那男子辩驳道,“鄙人只是盛情邀约二位娘子一同观花灯,不知是违反了唐令哪一条?”
中郎将应道,“阁下恐是不知我大唐律法严明,阁下言语轻浮,按律当丈罚六十!”
男子瞧着上官与中郎将耳语的神色,明白大约二人是认识的,遂开口道,“鄙人远道而来,不知唐人礼仪,恐是多有冒犯,既然如此,那便按照唐令执行便可。”
身侧的随从想要上前继续辩驳,却被那男子抬手阻拦。
随后中郎将便吩咐上前拿人,四下的人正准备散去的时候,从远处却飞驰而来一队骑兵,在摊贩前停下。
为首的是一男子,四下观望后捕捉到拿着面具的太平,遂立即翻身下马快步行至那人跟前,俯身道,“殿下,陛下召您速速进宫!”
正被金吾卫押解的倭人听着骑兵称呼“殿下”,皱了皱眉头同身后同伴问道,“只听闻唐人是位女皇,从未听闻还有一位皇太女啊?”
身后同伴应道,“大人有所不知,想来这位是太平公主,公主深受皇帝宠爱,故而有殿下之称。”
那倭人倒也是未惊失色,又看向太平说道,“公主殿下之风姿有如我朝阿倍内皇太女,臣下万分拜服,适才多有冒犯,臣下愿乞求殿下宽恕。”
太平抬手示意两侧人悉数退开,让那人走近些,又询问上官道,“阿倍内?”
上官缓缓解释道,“阿倍内是如今日本国的皇太女,听闻风姿非常人能所比。”
男子之言,在场的诸位大将皆听在耳中,这般比喻让太平不由得皱起了眉,只听得身侧人向男子凌厉问道,“日本国级历来是以大王自称,何来太女?”
太平听后暗自松了一口气,抬声道,“日本国递交国书以天皇自称,从前父皇便未许可,而后国书之上历来是以王自称,有继承权的王女也只能称呼为世女,遣唐使大人莫要再忘记了。”
说完后又吩咐中郎将,“刑罚就免了吧,今夜就让他给摊主守夜,也算略施小惩。”
言闭后又暗自笑了笑,却被那男子敏锐捕捉道,随即便深鞠应道,“臣下自当为公主殿下效犬马之劳。”
太平并未理会他,转身吩咐道,“回宫。”
待太平的车驾走后,适才围拢的人群悉数散去,男子目送着车驾远去,似乎将他的魂魄也带走了一般,身后的小厮小心翼翼说道,“大人,真的要在这里为摊贩守夜么?”
男子收回神色命令道,“那是自然,公主殿下吩咐自然是要遵从的!”
小厮调笑道,“这位唐人的公主殿下倒是比太女更摄人心魄一些。”
男子嘴角露出淡淡微笑,“殿下适才那一抹笑,实在是娇媚横生。”
回宫的车驾之中,上官坐在一侧并无多话,只撩开车帘瞧着街上的花灯,待行至宫墙内时,她撩着车帘的手依旧未放下。
太平看着那人说道,“婉儿是从未瞧过花灯么?”
上官依旧看着窗外应道,“离开长安数年,臣一时贪看,望殿下恕罪。”
太平也不恼,索性倚靠在身侧的山枕之上,继续说道,“大人不觉得今日那位遣唐使长相清秀俊俏么?”
上官轻眨了眨双眼应道,“他名唤林章,于年初时入长安,殿下若是有意,臣自当引荐。”
太平微微一笑,并未继续再接话,她历来是喜欢瞧着那人恼怒,尤其是为了她恼怒,如同她从前讲过,若是能为了她覆了这天下,她又何惧自己在史书上留下一个□□风流的名声。
二人行至仙居殿门前时,正俯首站着众多医官,李嫣儿正带着人驻守在宫殿口,见二人前来俯身向太平行礼道,“臣见过殿下。”
太平抬手示意她起身,而后问道,“可是陛下有恙?”
李嫣儿点了点头,“是,适才观灯时,陛下突而晕倒,幸得医官来得及时,太子殿下一直陪侍在身侧,但陛下传旨要见殿下。”
说着看向上官,“还有婉儿。”
上官问道,“武家人呢?”
李嫣儿应道,“事发时,武家人也在身侧,只是陛下下令此事不许声张,便命他们各自回府了。”
这时候一名女官从内里出来,看着太平与上官匆匆小跑过去说道,“殿下,大人,陛下让您回来立即去见她。”
二人听后便抬脚踏进了仙居殿,走进寝殿后便看见李旦匍匐在皇帝的床榻前,张氏兄弟亦在皇帝身侧,皇帝听到动静便缓缓起身,瞧着二人便招手道,“是太平么?”
太平听着皇帝的声音,小跑着上前,在李旦身侧跪下说道,“阿娘,是月儿。”
躺在床榻上的皇帝,面容苍白,已然没了往日的精神头,看着匆匆而来的女儿,缓缓向她伸了伸手,太平见状连忙紧握住母亲的手。
皇帝又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太平和婉儿留下便是。”
张氏兄弟有些吃惊,但依旧遵从了皇帝的旨意。
待众人走后,皇帝又说道,“婉儿,烛芯晃动得厉害,去将它剪短些。”
“诺。”
太平又跪得离皇帝更近了些,烛芯在剪刀的摆弄下晃动得更加厉害,皇帝不由自主闭了闭眼,待听到剪刀挥动的声音后,才缓缓睁眼,这时候屋内的光影已然恢复平静。
这时候她才召了上官在床榻边同二人继续说道,“张氏兄弟的罪责,朕知晓。”
“朕…为了稳固皇权做了许多不得已的事,在这最高的位置,朕要不停地搅动着朝堂这摊浑水。”
“张氏兄弟亦是朕的棋子,朕为了让武李两家真正的融为一体,也为了切断他二人想要依附太子的后路,也做了许多不得已的事。”
“所以为安抚他二人,即便是朕知晓他二人的罪责,依旧是悉数按下了。”
“或许朕还是有一些私心,随着年华老去,愈发的喜欢那两兄弟在身侧机灵动人的模样,便想着要留他二人在身侧最后一刻。”
这时候皇帝轻笑说道,“不过是贪污些银两,只要不动摇皇权,钱财算得了些什么?”
太平听着皇帝气息不如往常刚建,轻言道,“阿娘,今日上元佳节,不谈政事可好?”
皇帝摇了摇头,“朕纵容张氏兄弟,但却不想成为大唐的罪人。”
说着便抬眼看着二人,“况且,若是朕走后,婉儿到底应当何去何从,还有太平,你们记住只有紧紧握住权利,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皇帝说这话时,用了些力,不由自主咳了两声,太平一边不住地点头,一边抬手拍打着皇帝胸口。
“朕思前想后,该给你二人留下些什么,朕想要赐给婉儿金银良田,但这些都不足以保住婉儿的性命,想来想去,便只能赐给你们张氏兄弟的命了。”
听到这里,二人十分诧异,正想开口说话,却见皇帝摆了摆手说道,“你们无须花费心思去斗倒张氏兄弟,他们二人的命是捏在朕的手中,朕什么时候要他二人死,他们便活不到明日。”
“只是,朕要他二人的命发挥最大的用处。”
“你们明白么?”
上官俯首跪地,重重的将头磕在地砖之上,“陛下!”
“陛下!”
太平亦咬紧牙关,不让眼泪从眼眶之中流出,“阿娘,我们不要张氏兄弟的命,我们要您长命百岁,只有您,只有您才能护我们一世平安,阿娘…”
皇帝淡淡一笑说道,“哪里有真正能活百岁之人,朕若不在了,你们记着要收敛,另外…”
“韦氏,韦氏野心勃勃,一定要牵制她,莫要让她祸乱超纲!”
接着便从枕下拿出一手书,“这是朕的手书,婉儿拿着手书,若是有变,可随时随地诛杀张氏兄弟!”
“当日除夕夜宴,朕答应赏赐于你,便是这物件了。”
“你这半生,为了朕,衣裙边也沾上了不少的污秽,能否保全自身,最后全身而退,便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这半生朕亦教会了婉儿不少,切记在这政治漩涡中,万不能心软。”
上官抬手接过手书,上面是皇帝亲笔加盖玺印,她眼眶中含着泪,看向床榻上的皇帝,老态龙钟的模样像极了为儿女筹划的长辈,此刻她也确实只是一位长辈。
“陛下,臣还能为您做些什么?”许久她才问出这句话。
皇帝面容安详,缓缓说道,“替朕照顾好月儿,你们纠缠半生,不知是缘还是孽,如今也便不细问了,只替朕继续宠着她便是。”
“朕相信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你对她更真心了。”
“在皇室,一份真心,即便是万金也是求不来的。”
太平抬着眼眸,克制着泪水,而后强作镇定说道,“阿娘宽心便是,她历来是被月儿拿捏得死死的。”
上官亦郑重俯首道,“陛下,臣对月儿之心,即便粉身碎骨亦不会改变。”
皇帝侧过身缓缓闭眼道,“退下吧。”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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