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暮色已然西垂,早朝上的争议延续到了韦皇后的仙居殿。
韦巨源,武三思与萧至忠等人站立在殿下,将今日朝堂上的情形一一向韦后与安乐公主回禀。
妇人听后看向站在陛阶上的婉儿,询问道,“婉儿如何看?”
上官应道,“臣以为陛下所虑倒是有理,散播谣言之人定是想要将如今稳定平和的朝局搅乱,好从中牟利。”
站在韦后身旁的安乐公主立即否认道,“大人此言差矣,如今的朝局可称不上稳定平和。”
“我那没用的太子哥哥,头上还悬着一把利剑呢!”
韦后也说道,“裹儿说的不错,要本宫看这谣言极有可能是太子着人传出。”
“要将本宫一军!”
武三思应道,“殿下,今日朝堂之上袒护太子的朝臣不少。”
“臣以为此事倒是为殿下提了个醒。”
韦后同他问道,“武大人说来听听。”
武三思回道,“太子即使是庶子,但毕竟是皇室正统的太子。”
“太子便意味着是将来的…皇帝。”
“故而朝中多数大臣,势必是要偏袒于太子的。”
“这…对您是非常不利的。”
安乐问道,“那依着大人有何高见呢?”
武三思看了一眼一旁的两位大臣,又说道,“臣此前与韦大人和萧大人倒是商议出一个办法…”
“只是…”
皇后见他吞吞吐吐,便催促道,“直说便是。”
男子随后应道,“公主也知晓此办法,此前提过一次,但不知为何没了下文。”
安乐说道,“武大人是指于坊间售卖官职么?”
此事安乐公主在韦后跟前提过一嘴,但因上官婉儿阻拦便不再提起。
上官双手扶腰,并未急着反驳,瞧见韦巨源站出说道,“皇后可还记得则天皇帝时期也曾有过北门学士?”
“臣以为此举,与北门学士无差,既为朝廷选用的人才,又替殿下培植了心腹。”
“则天皇帝做得,您又为何做不得呢?”
韦后听了心下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上官婉儿是则天皇帝身侧之人,于是便看向她问道,“婉儿以为呢?”
上官应道,“北门学士当年是则天皇帝以编书为由,而选入宫内的,大多还是有真才实学的文人。”
“若是在坊间大肆售卖官位,招揽而来那便难说了。”
“若只是些商贾之人倒还好,怕便怕招揽些酒肉之徒。”
“到时不知道要招朝中多少大臣非议。”
韦巨源说道,“那便让上官大人把关如何?”
“您是长安城内唯一能称量天下文人雅士之人,若能过得了您这一关,那又有何人敢非议呢?”
武三思附和道,“是啊是啊。”
“若能上奏陛下,效仿北门学士那般,由上官大人把关,中书省敕命,那岂不是正当多了?”
韦后一听也连连叫好,“这个法子不错!”
“本宫晚些便上奏于陛下。”
上官并未阻拦,此事已然被提起两次,韦后虽在询问她的意思,表现出来的举动却是十分赞同这一提议,如果拦不住,由自己把关敕命,也不失为一个良策。
而另一头的太液池边,皇帝传召了太平入宫打双陆。
亭阁中的案几之上摆放着一件青铜小炭火炉,上面坐着一只单柄茶壶,壶底受炭火炙烤,使得那雾气由壶嘴喷涌而出。
宫人为二人的茶碗之中续上水,又将手炉添上碳放置在太平手中,皇帝心思也并非在双陆之上,而是单刀直入的问道,“月儿以为这谣言是谁人传出?”
太平倒是一反常态,注视起了桌案上木锥子一样的棋牌,“皇兄不是已然在朝堂之上讲了,许是想要浑水摸鱼之人。”
皇帝不解,“如今大局已定,还有何人想要浑水摸鱼?”
太平移动了一枚黑马的位置,同李显说道,“该皇兄了。”
李显心不在焉的移动了一枚棋子,又说道,“香儿说是太子所为。”
“但重俊历来没有这般心机,这一点朕还是清楚的。”
“朕也定不会有这般歹毒的儿子。”
太平应道,“既然陛下如此相信太子,那必定是疑心旁人了?”
李显点点头,“这谣言是冲皇后而来。”
“莫不是从前在朝中与皇后结下仇怨之人?”
太平没有多话,她只是在心中感叹自己这位皇兄的率直与单纯,在朝政之中,并非是只有仇怨才值得去布局陷害,多数只是为了政治立场与个人利益罢了。
“自母亲去后,朝中反武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多,而香儿为稳固自己的地位,一再利用婉儿拥护母亲从前的统治,皇兄以为这算不算得上是仇怨呢?”
李显又将目光落回到棋案之上,思索着走出一步,后说道,“当年朕与香儿在庐陵,日日担惊受怕,是朕让她一同受了多年的惊惧。”
“若是手中的权利能让她有些许的安全感,朕又怎会阻拦呢?”
太平应道,“那皇兄是要揪出幕后之人么?”
李显说道,“散布谣言之人,朕绝不能姑息。”
“朕听闻母亲从前在坊间有安排不良人作暗哨,由月儿掌管?”
太平应道,“这一队人,不在月儿手中,是由婉儿派人掌管。”
“从前是直接受命于母亲,母亲去后,便将这队人搁置了。”
李显说道,“那便让婉儿命这一队人在坊间探查吧。”
“势必要将散播谣言之人绳之以法。”
太平这才明白,李显在朝堂上的做派都是掩人耳目而已,君王哪里会将想要动摇自己皇权的人轻易放过。
“从前这一队不良人受母亲之命,如今自然是受皇兄之命。”
“皇兄对婉儿下旨便是,妾一左一右的传话,怕是有些不妥。”
李显道,“无妨,月儿同上官大人亲近,月儿又与朕自小长大,月儿的意思便是朕的意思了。”
太平自然知道这是皇帝在拉拢于她,于是笑了笑说道,“皇兄怎变得这般客气了?”
李显又移动了一枚棋子,说道,“南市上有个叫山风馆的地方,月儿可知道?”
太平执棋的手停在空中,将棋落下后才说道,“知晓。”
“从前跟婉儿去过几次,似乎总是领着母亲的差事,神神秘秘的。”
“皇兄怎想着问这个地方?”
李显道,“朕前几日收到奏本,说是这地方是长安城中,大臣秘密私会之地。”
“从前是由裴炎经营,裴炎倒后便易了主。”
“月儿可知是谁?”
太平一脸轻松道,“从前是裴炎,裴炎倒后那自然是归母亲的。”
“那也难怪婉儿时常去到那里办差事了。”
皇帝道,“从前婉儿替母亲当差,事无巨细,母亲临终前,再三嘱托朕,一定要重用婉儿。”
“朕时时谨记母亲之言。”
“只是婉儿似乎总游离在朝堂各派之间。”
“朕…”
李显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
太平道,“是婉儿有何事做得不妥吗?”
李显道,“她处事稳重,万事又井井有条,实在让人挑不出错处。”
太平道,“那皇兄在忧心何事?”
“母亲是月儿的母亲,亦是皇兄的母亲,此前母亲让武李两家联姻,如今两家已然是水乳交融之态。”
“连武三思也已然没了二心,要仰仗于皇兄。”
“何况婉儿呢?”
“她也是受了母亲临终时的托付,要一心辅佐皇兄的。”
李显听后道,“依月儿所言,朕倒是多虑了。”
魏府的正厅远远望去,能瞧见一男子的背影,正在左右踱步,等待着晚归的儿子。
站在院中眺望的女子轻叹了一口气,与身后的女使问道,“今日郎君出门时,有说去何处么?”
女子应道,“只说有要事,急匆匆的便出门了。”
薛凝儿道,“城中这几日谣言四起,听母亲讲不良人四处在暗访捉拿传播谣言之人。”
“郎君莫不是与这事有干系?”
女使道,“夫人恐是多虑了,老大人位居丞相之职,您又是长公主之女,陛下是您的亲舅舅,公子为何要去做这样大逆不道之事?”
这时候院中踏入一人影,在月光的映照下薛凝儿瞧清楚正是晚归的魏昇,身后跟着一名小厮。
二人瞧见厅上的人,在院中止住了脚步,魏元忠却听见动静让人提着琉璃灯罩行至院中。
男子看着灯盏越来越近,心中开始有些发毛,直到父亲近在咫尺时才俯身问安,“父亲大人安。”
魏元忠双手放在身后,抬眼审视着自己的儿子,冷冷问道,“去了何处?”
魏昇应道,“儿只是与人饮酒,回来晚些罢了。”
魏元忠道,“与何人饮酒?”
男子不言语,魏元忠又看向他身后的小厮,“你说!”
“公子与何人在饮酒?”
小厮被这声音一惊,惶恐不安的看了魏昇一眼,才转头与魏元忠说道,“小人…小人…”
魏昇见状抬声说道,“父亲大人莫要为难他。”
“儿同太子与临淄郡王一行人饮酒。”
魏元忠道,“只是饮酒么?”
魏昇道,“儿子身为朝廷官员,与太子等人谈论一些朝政也有错么?”
魏元忠道,“为父几次三番告诫过你,不要与临淄郡王走得太近!”
“也不要与太子过从甚密,免得招人口舌!”
“你怎就要执迷不悟!”
魏昇道,“为何父亲要阻拦儿子与太子等人亲近,是因为上官婉儿么?”
“你与上官婉儿为故交,所以儿子也应当为上官婉儿与韦后一党么?”
魏元忠摇了摇头,“为父历经三朝,有过流放,有过命悬一线,如今只想着安享晚年,替你谋个闲差。”
“你与凝儿一同踏踏实实过日子不好么?”
“为何要涉足于朝廷党争之中?”
魏昇道,“哼,父亲知道上官婉儿干了何等卑劣之事么?”
“如今朝中官员的职位竟在坊间明码标价售卖,而父亲知道墨笔批敕之人是谁么?”
“就是她上官婉儿!”
“有这等祸国妖姬,儿子怎能安享富贵?”
还未等魏元忠开口,一直站在树下旁听的薛凝儿突然开口道,“不可能!”
“婉儿姑姑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父子二人均向那一侧看去,只见女子手扶在腰间缓缓向他们走近,待行至魏昇身旁时说道,“婉儿姑姑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在儿时她便教导过我,朝廷选才用人应当以严苛为标准,不仅要衡量才华,还应当考究品德,二者皆备才应当入朝为官。”
“郎君所言必定为虚。”
魏昇正想反驳,魏元忠又说道,“若是上官大人想要以权谋私,何至于要在如今这般局面去卖几个官职来达成目的。”
说完又摇头笑了笑,“昇儿,朝堂之上的是太过复杂,你瞧见的黑未必是黑,你眼中白也不见得就是白。”
“要耐住性子,看大局。”
魏昇自然不明白魏元忠所言,他只知道李隆基慷慨激昂的在酒肆之中对上官婉儿与韦后一党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
在他眼中,这才是敢作敢当的君子做派,至于朝堂之上的权谋迂回之术,在他眼中,都是小人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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