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慷慨激昂的话语,即便是落下,动人的余音也会不自觉的流入到某些青年志士的生命之中。
李隆基凭着那份胆气成了长安城中,贵族公子里的风向标,除薛崇简,魏昇之外,还与陈玄礼等千骑将领志趣相投。
而上官婉儿便成了他们口中欲杀之而后快的“祸国妖姬”。
太平在南山上有一处院子,院子中有一颗大银杏,太平命人引了水,绕着银杏挖了一条小渠。
深秋的季节,银杏叶渐黄,在北风中簌簌落下,将地面铺就一层雍容的金色地毯。
茶案便放在树下,一侧的碳炉中燃着松木,比银碳好的是,这物件天然的让空气中晕染着一股淡淡清香。
案几前坐着一名女子,发髻由一根绯红色的发带松松垮垮的束在脑后,目光落在案上的一本摊开的书页之上。
她看得入神,即便是那如蝴蝶般多姿的银杏叶掉落在案几上,也并未挪开目光。
那些在半空中飞扬的蝶衣似乎在围绕着读书人起舞一般,而读书人却像一位入定而坐的修行之人,丝毫不为所动。
树叶若落在书页之上,便抬手将它轻拂过,若是落在她身上,便由着它去。
她不会为着落叶徒感忧伤,亦不会被这纷飞的蝶影所扰,她有着最坚固的内心来应对这世间所有的纷扰。
夯长的靛蓝色裙摆自西面缓缓而来,女子瞧着那人的背影,不忍打扰,只让身后的人留下,独自己缓缓靠近。
步履踏在那枯黄的树叶之上还是惊动了读书人,她回头瞧见来人,起身行礼道,“殿下。”
太平示意她坐下,随后也坐到她身侧,又抬头瞧了瞧那漫天的金黄,“阿姊说你喜爱银杏。”
“曾说要找一处院子,种上一颗。”
“却因事务繁多耽误了。”
说到这里,她看向她问道,“此处可好?”
上官莞尔道,“甚好。”
太平又询问,“如何一个好法?”
上官抬眼环顾了四周,随后才说道,“这些黄蝶在此处自在翩飞,又安宁落下。”
“臣身处其中,恍惚也融入了它们,绚烂的绽放,又无声无息的飘落,似乎带着使命而来,而后完成使命而去。”
太平将手炉放置在她手心,拾起一片叶子说道,“你薄情得似乎不像这人世间的人。”
上官也拾起一片叶子放在她手上,“臣怎会不是这人世间之人。”
“殿下是九天凤凰,览德辉而下界。”
“不是为臣而来么?”
太平两手指尖捏着银杏枝,叹了口气放在桌案之上,“本宫是九天凤凰,怎会为一凡人下界?”
轻笑了一声又说道,“除非是为那天上谪仙。”
说完还不忘看向上官问道,“你是么?”
上官笑道,“月儿此言有些不通,既是天上谪仙又怎会在这凡尘之中?”
太平又笑道,“或是恋恋红尘呢?”
“亦或是被贬下凡呢?”
上官抬手抚上她的额头,另一只手照例像往常一般轻敲打在自己的手背之上,“月儿如此市侩,臣倒是有些担忧了。”
太平知晓这是玩笑之语,将她的手拿下放在碳炉边上,“这般市侩的月儿,世间也仅此一个。”
“大人是要后悔了么?”
上官笑道,“那月儿倒是说说悔是怎样个悔法?”
太平靠在她膝上说道,“自古还情当拿命还,本宫也不算你多了,三生三世与本宫当牛做马便好。”
她三言两语便抢了眼前人的几世,让上官有些无奈,“强盗也没有你这般霸道。”
太平道,“自然,我朝独一无二的长公主殿下自然是要比强盗蛮横。”
“且本宫占着理儿的。”
“大人要悔,这便是悔的章程。”
她抬手勾着她的脖颈,笑道,“大人悔是不悔?”
“悔一世,赔三世。”上官口中念念有词。
又抬手敲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再议。”
太平起身伏在她耳边说道,“没得议。”
“今夜自己廊下过夜吧。”
即便已有五子成年,她性子依旧骄纵,上官瞧着她正想要从自己膝上起身,连忙一把拉住,“不悔难道与月儿就没有三世之缘了么?”
太平听了这话突然一怔,回头看见那人十分严肃的问着自己这个问题,还未作答便听她又说道,“若月儿是九天凤凰,今生之后是要回去么?”
“臣不想悔,但臣又贪得与月儿的三世之缘,故而不知如何作答。”
太平心头有些发酸,丢开她的手说道,“你这人怎还是这般油嘴!”
“本就气恼,如今你自己瞧瞧竟将本宫气哭了!”
“你自己说该如何赔罪!”
她一边说一边擦拭着眼角的泪水,上官愣在原地,她本不是油嘴之人,那些话语都是出自肺腑之言,她感觉自己在这场情爱之中越来越弥足深陷,有时想到生死相隔,甚至会独自落泪。
上官道,“我将我今后三世都赔给月儿。”
“可好?”
太平瞧着她愣愣的样子,不由有些发笑,“本是今夕何夕,有此佳人的好日子,怎就谈起这般伤心事。”
又坐下同她说道,“来世有来世的缘,你我如今约定得这般坚定,将来奈何桥上孟婆汤一喝,谁又能知道谁呢?”
上官看着她认真道,“我会认得月儿。”
太平转动着银杏叶的树杆,那蝶衣便在她的手中舞动了起来,“你如何认得?”
上官道,“臣钟情之人便是月儿。”
太平无言,她无法向上官做出这样的保证,她只能确定今生心中唯独钟情于上官一人,但来世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如同当年嫁给薛绍一样,她也并不清楚自己将来是否会变心。
话到此时,太平还没有回答,上官便知道了大概,又正凑巧,丝竹前来回禀此前掌管不良人的青儿有要事求见。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说道,“传进来。”
太平起身,将手中的银杏叶撕成了几缕细丝,“她想来是回禀坊间谣传一事。”
上官应道,“是,臣命她将不良人散于酒肆之中暗访,想来是有了消息。”
太平席坐到另一侧,历来这些事宜她都是不沾手的,拿起桌案上的茶粉与茶碗作势便要点茶。
女子自西面而来,行过礼后,太平便让丝竹进到屋内拿一个蒲团出来,让她席坐下。
青儿上一次见太平还是多年前在洛阳时,当日因苏娘擅自做主与朴鬼交易一事,在街口瞧见过太平的威严,故而对她还心有余悸。
“妾站着回话便好。”女子低着头应道。
太平摆弄着手中的物件说道,“上官大人仰头瞧着你,脖颈泛酸。”
话语轻描淡写,却让女子更加惶恐,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上官说道,“殿下体恤你长途奔波,与你玩笑罢了。”
太平这才抬眼看着俯身站立的女子,巧笑道,“怎的还当真了么?”
这与当初在街口厉声训斥之人相去甚远,简直就是两个人,女子壮着胆子说道,“妾从未坐着与人交谈,所以也不知殿下说的是何种感受。”
“但殿下既然说了,那便是真的。”
太平顿时对这女子有了些兴趣,将手边的茶碗推出说道,“天冷,你定是骑着马过来的。”
“这碗茶赏你了。”
女子俯身谢恩,丝竹将茶碗捧到她跟前,也不管烫与不烫,张口便饮尽。
上位者的施恩对尝尽世间酸辛的普通人来说是一种认同与鞭策。女子手中的碗空了,一时间不知道是应当归还还是自己拿着。
丝竹又上前将碗收回,继续放回到案几的茶盘之上。
侧跪在太平身旁用沸水将茶碗洗净,这时候拿蒲团的女使也回来了,青儿席坐上官跟前,太平将另一只更加精致的茶碗放置案几上后说道,“你与大人回话便是。”
“无需顾及本宫。”
“诺。”
青儿跪坐在蒲团之上,身形挺直,双手合拢放置腰间,头微微埋下说道,“妾让不良人在坊间探查,起初是询问街上的孩童,是谁人教他们那些歌谣。”
“得知是有人将歌谣写在纸上,散于坊市之中,传得多了,便散布开了。”
说着女子从衣袖中拿出一张宣纸,“妾将纸张也带来了。”
“除此之外,妾亦带着纸张去了一趟国子监,这样的雕版印刷据说国子监祭酒说,只能出现在长安东市的私印坊。”
上官接过宣纸说道,“好了,不用再追查了。”
女子听后便起身,“那妾便告退了。”
上官目光落在宣纸之上,点了点头道,“真儿去把我的大氅取来,让青儿披上回城里去。”
女子继而又跪下,“大人,妾不敢领受如此贵重的东西。”
上官道,“并非兽皮,也不贵重,只是我的一番心意罢了。”
“骑马路上风大,毕竟是女儿家,受凉未免落下病根。”
话毕后便见着真儿从西面拿着一件绸缎面料的大氅过来,青儿上手后才知里边应当是絮着棉花,只是光这缎面料子那也是价值不菲,遂又谢道,“多谢大人。”
走出园子后,青儿才松了一口气,同送她一同出来的丝竹说道,“姐姐好福气,日日跟随在这样两个谪仙一般的人身边。”
丝竹笑道,“照我看,公主与大人,是九天凤凰与下凡谪仙相配。”
“妹妹可没瞧见适才你未来时,她们二人在银杏树下逗弄时的场景,当真是令人羡煞。”
青儿心中有些疑虑,眼见要走出庄子才问道,“殿下今日与多年前恍惚大不一样。”
丝竹道,“我们做婢子的本不应当背后议论殿下,今日只与你说说便罢了。”
接着便伏在她耳边说道,“殿下只在上官大人跟前才这般呢,不然今日你哪里得着一碗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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