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阁偏院的庭院中,上官就着微弱的月光与身旁一盏灯烛雕刻着前几日被太平遗落的白玉。
玉质地雪亮剔透,而握着它的手也是玉脂凝肤,皓腕凝霜,远远看去就是一副月下风景图。
宁亦姝端了一盏烛台到庭院中,放到桌上,“大人,您还不休息吗?”
上官轻轻吹开因雕琢而遗留的玉屑,“你挡着我的光了。”
女子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退到身后,上官继续说道,“你去休息吧,我这不需要人看着。”
“大人,妾…不困,留在这里为您添茶也好。”
“随你吧。”
璞玉上被太平错划的那一笔,上官将它修改为一个“月”字,亦姝在一旁看到又问,“是为殿下刻的吗?”
“你历来话便如此多吗?”
“妾…只是有些好奇,听说昨日殿下将您罚跪了。”
“你家有兄弟姊妹吗?”
“回大人,我母亲是续弦,前面还有两位异母的哥哥。”
“父亲走后,便被哥哥们赶了出来…”
“那想来日子也不甚好过,我也就罢了,在旁的地方可别这样多话。”
亦姝上前半步说道,“大人,妾见大人为人清朗,总有一些亲切之感,故而…”
上官放下手中的刻刀,看向她,“即便被殿下罚,也不可生怨怼之心。”
“心中若有了怨怼,日子便会越过越艰难了。”
亦姝点点头,“大人,你说话总是很安心,让人感觉只要有您在多大的事儿都算不得什么了。”
“妾…可以将大人当作姐姐吗?”
上官继续拿起刻刀,“随你吧。”
虽语气冰冷,但还算是得到许可,亦姝暗自低头笑了笑,走到过去将烛台端到上官跟前,那人抬头看了她一眼,也没有阻止,低头继续雕琢手上的玉,将粉末轻吹到另一旁。
等整个儿玉章雕刻完成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亦姝已经是上眼皮搭下眼皮疲惫得很,上官将玉章收好后起身说道,“明日你就不用当值了,休息吧。”
亦姝立马清醒,“不用的,大人,您明日不也还是继续当值吗?”
上官默然,走回房间后才说道,“那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次日一早,上官嘱咐青梅将玉转交给太平之后便去了含元殿。
正殿之中,太平用懒懒的声音叫着青梅,一应人等便进到寝殿伺候她梳洗更衣,在梳妆铜镜前,她正百无聊赖的时候,青梅拿出那块玉说道,“这是上官大人让妾交给您的。”
她仔细看了看接过,“这不是前几日丢在院子里的玉吗?”
“她什么时候拾了去的?”
翻玉身看向底部,那道碍眼的划痕已经被那人修饰的完全看不出来了,映入眼帘的是她的称号与小字。
“去,取张纸来。”
身后的女使应声而去,太平将印章拓在宣纸上,赫然出现三个小纂体,“太平”二字上下并排,右边一个“月”字,手艺精细,毫无半分瑕疵。
“没想到她还有这一手。”太平将玉章拿在手上观摩。
“上官大人什么不会啊,我们私下都说她像仙女儿下凡的神人似的。”青梅附和道。
“是啊,她什么不会啊,倒显得我笨手笨脚的。”
“殿下怎会笨手笨脚的,您可是我们的公主啊,大唐最高贵的公主殿下!”青梅拍马屁的功夫可算是一流。
“青梅可太会说话,吩咐小厨房将午后的小食给你多备上一份。”
太平语调之中尽显喜色,青梅见她这几日的阴郁之色终于恢复正常,暗自松了一口气,“谢殿下赏赐。”
“婉儿呢,又被母后召去了吗?”
“是啊公主。”
含元殿中,武后坐在榻上询问着上官,“婉儿知道历来为什么要以父为尊吗?”
“是因为母亲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吗?”
上官回答,“臣以为历来只是以强者为尊罢了。”
“母亲是历来对孩子最为疼惜的,只是人们认为她们不具备保护孩子的能力。”
“故而…不受尊重。”
天后冷笑,“婉儿也是这样以为的吗?”
“臣的母亲自小抚养臣长大,在掖庭…”
“遭到欺负是吗?”天后见她吞吐索性帮她说了说来。
“是,在掖庭遭到欺负时,也是母亲护在臣的身前。”
“昨日臣身边一位女使,在父亲去世以后,被两位哥哥赶出家门,也是母亲为她筹谋前程送入宫中。”
“噢?哪位女使,什么名字?”
“姓宁,名亦姝。”
武后点点头,又继续说,“所以本宫要下一道召令,提高母亲的家族地位。”
“婉儿不如猜一猜是什么?”武后与她打趣道。
上官微微颔首,“回天后,婉儿心想可是修改母亲的服丧之礼?”
武后会心一笑,她知道自己果真没有选错人,那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女在自己身边的表现越来越得心应手。
“不错,本宫要将母亲的服丧之礼同父亲一同改为三年,这道旨意就不用通过中书和门下了,直接由你来拟召。”
“本宫批敕。”
“喏。”
上官走到一旁的书案,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拟好诏书,递呈天后,武后看了之后说道,“婉儿的文采倒是颇有你祖父上官仪的风范。”
上官微微颔首,没有说话,武后看向她,“婉儿还是有心结。”
“臣想问天后一个问题。”
“你说。”
“祖父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婉儿在宫中这么多年,难道没有听过老人们讲吗?”
“臣…想听您讲。”上官满眼期待的看着武后。
武后放下诏书,缓缓开口,“你祖父的那首入朝洛堤步月读过吗?”
上官点点头。
“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长衫飘飘的男子,在河堤旁行走,他气定神闲,运筹帷幄,又万事不惊。”
“唯一遗憾的是,他在皇帝陛下面前表达错了一句话,最后招来杀身之祸。”
武后看向上官婉儿继续说道,“你同你的祖父一样,你继承了他身上那种安静,宽广的高贵品质。”
“还有那份胆气也同样留在了你身上。”
上官脑海中浮现出武后描述的画面,眼中含着泪珠,声音有些颤抖,“谢天后。”
武后双眼微闭,摆了摆手,心中感到有些不忍,“去吧,回去吧。”
上官微微颔首,泪珠顺着滴到地砖上,“喏。”
她犹如失了魂似的回到凤阳阁,老远太平便看见她与平日里不一样,一连唤了几声都不见答应。
最后提高了音量,那人才缓过神来,看到眼前的人,行礼道,“殿下。”
太平吩咐身旁的人都退下,牵着她的手走到庭院中的凉亭之中坐下,“婉儿怎么了?”
上官摇摇头,太平知道像她那样的人很难将心事剖出,索性也就不问了,思忖了片刻突然眼前一亮,“不如我带婉儿去弘文馆吧?”
“弘文馆在中书要地,能去吗?”上官疑惑道。
“母后说过,大明宫没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太平有些得意的说道。
从后宫到前殿步行须得走上大约半个时辰,上官倒无妨,太平走到一半便累的直不起腰来,扶着太液池旁的栏杆说道,“刚刚是应该传个步撵的。”
“殿下,不如臣到就近宫殿传个步撵来吧。”
“无妨。”太平一边喘气一边说,“我突然想到坐步撵跟婉儿在一起便没有那般自在了。”
上官的表情有些动容,走近后用双手扶起她说道,“臣陪着殿下到那边凉亭休息一下。”
“也好也好。”
太液池的鲤鱼在湖边蹦的老高,太平坐在一旁打趣,“婉儿还记得鲤鱼欲壑难填的事吗?你这人第一天便来数落我没有文化。”
上官微微一笑,“臣是担心鲤鱼被您给喂死了…”
太平眉毛一挑娇嗔道,“你看看你是不是数落我…”
上官低头莞尔,起身弯腰垂拱打趣,“臣再也不敢数落殿下了。”
太平走近将她扶起,嘴角微微含着笑意,拉起她的手仔细端详,“这到底是什么一双什么样的手啊。”
“拿笔能够挥墨成章,执刀能雕琢璞玉。”太平又凑近了一些在她耳边问道,“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上官低头亦附在她耳旁说道,“臣可不会胡乱吃醋,伤及无辜。”
上官从长久与太平的相处当中逐渐摸索出经验,对她那样恣意妄为的泼皮,越是往后退,她便越是步步紧逼,索性一步不退,必要的时候再往前一步,打她个措手不及。
本得意洋洋的太平一下子变了脸色,抬脚踩了一下那人的脚,转过身说道,“走了,再晚便要到弘文馆中去掌灯夜读了。”
那人被踩的生疼,憋着想要大叫的脸色跟在身后,走在前方的人转过身看着她倒退着行走,一手戏耍着身上的丝带,一面说道,“婉儿疼吗?”
上官点点头。
“疼就对了,你这完全不及当日本宫心情的万分之一。”
“就当给婉儿一个教训了。”
太平说完低头抿笑着转身,听到身后的人说道,“殿下,可以走慢些吗?”
前面的人停下脚步转身向她伸出手,那双手悬在空中,像极了对上官婉儿抛出的橄榄枝,她拒绝不了,拒绝不了这样活泼伶俐的公主对她的示好。
她上前一步牵过她,两个人从之前的一前一后变成了并行,距离也更近了一些,牵着她的手,上官不敢乱动,手心冒着细汗,倒是太平大大方方的紧扣着她的十指。
“婉儿平日里熏什么香,如此好闻。”
“只是普通的沉香而已。”
“哦…那便是婉儿身上的体香味了。”太平似恍然大悟道。
上官不语,之后二人穿过太液池便到了弘文馆,从馆外看,亭台高阁,檐牙高啄,走进馆内扑面而来便是一阵清香。
弘文馆是大唐宫内修书以及藏书之所,所藏书籍多达数万本,所以馆内必然要每日熏香,保证书本不被虫蚁所蛀。
一楼是弘文学士办公的地方,见公主前来纷纷朝她行礼,太平挥挥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接着便拉着婉儿上了二楼,上官第一次见如此宏大的藏书楼。
房屋挑高至少有两丈高,满墙面的书架,书架上按照朝代与类型分门别类,书架旁还有几个可以旋转的梯步,上官看得有些失神。
“这地方母亲总让我要多来看看。”太平走到梯步前坐下,“但我对书确实提不起什么兴趣。”
“除了写奇闻异事,基本其他的书都是一看就着。”
上官走到书架前仔细看了看那些藏书,有从未见过的孤本,也有听都未听过的绝本,她的指尖轻划过书的名字,似乎这样才能切实的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婉儿喜欢这些书吗?”太平问道。
上官点点头,“喜欢,臣…多谢殿下带臣到此。”
太平欣慰笑了笑,“无妨,我不想看到婉儿不高兴的样子,如果来弘文馆能让婉儿开心,那本宫可以天天陪着婉儿来的。”
“多谢殿下。”上官走到太平对面的梯步坐下。
“婉儿为什么会这样喜欢看书呢?”
“一开始是为了明志,明理。到后来就变成了一种寄托。再后来发现可以将书中的内容再加工,来抒发自己的情怀,或者在关键时刻用来保护自己,亦或者危机时用它来刺向敌人。”
上官讲诉着自己的心里路程,太平心中想的却是,她这些年的苦兴许只能用书本去掩盖。
她没有开口问她掖庭的日子,她突然想到初见她时的场景,那应该是整个掖庭生活中最惬意的吧,可以无拘无束的沉浸在汉书之中…
“我会跟馆内的人说,以后你过来都不必例外再报备。”
“婉儿可以随意出入弘文馆。”
上官起身说道,“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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