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不知晓公主是什么样的人,但薛绍是圣上为她钦定下的驸马人选,无论都不会像是能站在她这边的人。
阿兄状告之前她心中便知晓,绕不过公主这座大山,但…
舍得这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今日即便被公主乱棍打死在这大殿之中,她也要把该说的话,一字一句,说个明白。
意料之外,公主并未动怒,只是听得那道清冷的声音响起,“摆驾薛府。”
她被宫人从冰冷的地砖上搀扶而起,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位始终高座在陛阶之上的女官,竟将一件织锦的大氅递到她手中。
薛绍是个什么德行,太平太清楚不过,上一世婉儿将她比作何晏并非污蔑。
好色风流,自恃貌美,最喜在胭脂堆里边打滚,一双桃花眼看人总带着几分挑弄,仿佛世间女子皆可为他倾倒,皆应为他所用。
太平并未大张旗鼓,而是轻车从简地悄然抵达薛府,门房见到公主亲临,小跑着进去通报。
薛绍的长兄薛顗匆忙出迎,“公主殿下驾到,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上官婉儿和裴愔带着几名女官径直入了府中后厨。
“薛绍呢?”太平目光平静扫过薛顗。
“回公主,三弟他…他因坠马之伤,正在内室静养,不便起身…”
竟忘了他坠马的事了…
雪花缓缓飘落,站在身后的芸娘心中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和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太平回头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芸娘刚与那目光触上,恍惚间似乎多了几分力量。
“带路。”
内室薛绍果然卧于榻上,左腿裹着厚厚的纱布,见太平走进挣扎着要起身,被青梅制止,“薛郎君不便就不起来了。”
“公主不会怪罪。”
身边的小厮扶着他侧靠在床沿边,姿势调整妥当,薛绍的视野这才清晰起来,方才惊觉房中竟黑压压站了一排人。
公主带来的宫人内侍屏息静气,垂手侍立,将本不算宽敞的内室衬得颇有几分威严肃穆之感。
而那个芸娘就站在公主身后,薛绍只轻轻瞟了她一眼,“公主怎将这不懂事的丫头也带来了?”
他说话间带着淡淡的随意,仿佛芸娘的存在只是一件物件和摆着,甚至不值得他多投去一瞥。
“这丫头,会写几个字,偶尔说个话解闷,不料外间竟因她起了传言,公主若不顺心,打发她去庄子上便罢了。”
这语调轻松自然,与芸娘先前指令的天大委屈形成对比,那种漠视让即便高高在上的太平也直感一阵恶心。
女子惊恐抬头求助于她,“公主,不要…”
太平缓缓踱步至窗边,忍住恶心感。
良久才转身将目光落在薛绍身上,“她状告你奸污,你可有说辞?”
薛绍微微皱眉,眼中充满疑惑,面容上的浮躁与骄矜更显,“我?奸污她?”
随之笑出了声,“月儿,你竟信这番话?”
言下之意,他何须要奸污于她?
月儿你个鬼!
“说了多少次,唤本宫公主!”
薛绍无奈改口,“公主,她是我书房伺候笔墨的丫头,近水楼台,本就是她的福分。”
“我又何须用强?”
芸娘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薛绍却越来越起劲,“那日深夜她还在书房,我刚回来就撞见她,这么晚了难道不是在等我?”
“况且,你问她,从头到尾,她有反抗过么?”
太平目光转向芸娘,芸娘浑身颤抖看着她,咬着自己的下唇。
是,她没有反抗。
她不敢。
一切都说不清楚了。
但太平从她的神情中能看到女子为这件事而积压的恐惧,羞耻和委屈。
“那天夜里,我只是想留在书房…读会书,我不知道公子会深夜来书房..”她的声音颤抖地分不清有些词句,“公子抱住我的时候…我不敢。”
“不敢反抗…”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太平,眼神中交织着羞耻和绝望,“公主…我不敢…”
薛绍嗤笑一声,“当日不敢,今日便敢当着公主的面来诬告了?”
因为身份卑微和长期的恐惧,芸娘一时不知如何辩驳,只是拼命摇头,泪水涟涟。
青梅站在一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深知,在这等权势不对等的关系中,“不敢反抗”与“心甘情愿”有着天壤之别。
像她们这样地位低人一等的人,光是活着就已经是用尽全力。
太平将青梅的眼神尽收眼底,“青梅,有话说?”
她上前一步,词句谨慎妥帖,“殿下,妾方才只是在想,在这深宅大院中,深夜遭到公子的逾矩之举,那女子心中所念…”
“究竟是攀附更多些,还是恐惧更多些。”
芸娘听了这话,双手紧握,心一横,清晰回答,“当日,我不愿。”
“众所周知,薛公子是陛下钦定的驸马人选,我虽出身卑微,却为良籍,为何要自甘堕落为人妾室!”
“她所言非虚。那日之后,芸娘翌日便去求见薛顗之妻萧氏,恳请仍回她房中做绣娘,岂料竟被萧氏一口回绝。”
室内两侧众人皆看向走进来的人影。
上官婉儿步履从容地走入内室,她先向太平公主微微欠身行礼,然后目光平静地扫过榻上面色惊疑不定的薛绍,最后落在芸娘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与了然。
“薛公子此后还寻过你么?”
芸娘摇摇头,“书房原本就不至我一人伺候,自那以后我便不再侍奉公子身侧,只做些清扫之类的活计。”
“直到两个月之后,大夫说我有了…身孕。”
薛绍浅笑摇摇头,直视上官婉儿,眸中带着狂妄与桀骜,“她在我房中伺候笔墨时,时常偷看我写字读书,这难道不是芳心暗许么?”
芸娘又拼命摇摇头,太平向她走近一步,“若非实情,你说出来便是。”
她缓缓低下头,“是,公子长得好看,又颇有几分才华,我确实曾在心中对公子有几分崇敬。”
“但我从未想过与公子…有过亲密之举。”
那是少女单纯的仰慕,但崇敬不代表愿意被侵犯。
此时薛绍更是自得,“你的话难道不矛盾么?你来书房那一月,你我朝夕相对,何等融洽,若非你心中早已钦慕,又怎会那般情态?”
芸娘看向薛绍,眼中第一次燃起清晰的愤怒,“我是崇敬公子,崇敬您提笔能写锦绣文章,是崇敬您出身高贵却待人温和。”
“但,我崇敬您难道就意味着要将清白都要交付于您么?”
“那您与恶霸又有什么区别,甚至比恶霸还要虚伪,道貌岸然!”
她几乎是喊出了这句话,积压已久的屈辱和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薛公子,在你眼中,府中女子不过是可供把玩的器物,乃至放眼两京繁华,凡你所及之处,但见女子容颜,便觉合该为你倾心、任你采撷。”
“你倚仗出身,自恃才貌,便觉这世间女子皆当为你裙下之臣,而你的垂青,于她们竟是天大的恩赐——是么?”
崔珩字字如刀,步步紧逼,不知何时已立于太平身侧。
恶霸尚知自己是恶,而薛绍却将强取豪夺粉饰成风流韵事,将威逼利诱美化为恩赐垂青。
薛绍脸色骤变,开口辩解,“公主殿下,莫说两京权贵,便是寻常士族家中,谁人会为区区一个婢女的床帏之事大动干戈?”
太平拂袖一挥,指着芸娘道,“她是良家,并非奴婢!”
“即便是奴婢,那又岂容你肆意凌辱?”
室外伺候的婢女悄然向里面望了一眼,公主的话像一道暖流悄然淌过她们的心田。
薛顗舒时走进屋内,随意指着芸娘,“大着个肚子在这做什么,先扶到大娘子屋中休息。”
青梅上前拦住,“薛大人是要在公主面前动粗么?”
男子眯着眼审视着她,半晌转头向太平福身,“公主,方才臣问过内子,道是此女先前在绣房便手脚不干净,偷藏过几缕金线,这才打发去书房做些粗活。”
他摇头叹息,语气带着刻意的痛心,“谁知她竟存了攀附之心,趁机纠缠三弟。三弟年少糊涂,一时被她迷惑,事后追悔莫及,深觉愧对殿下,这才决意要将她逐出府去。”
说着他抬眼看向芸娘,目光陡然转冷,“想必是她听闻要被遣走,狗急跳墙,编出这弥天大谎!”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三言两语便将所有干系撇得一干二净。
“那厨娘说往她餐食中下毒,又如何说?”上官婉儿质问。
薛绍显然有些震惊,“怎会,我怎会下毒去毒害她?”
“我有什么必要去毒害她!”
太平与上官婉儿交汇了眼神,抬手揉了揉额角,“今日折腾了这半日,本宫也乏了。芸娘,还有那个首告下毒的厨娘,本宫先带回宫去。”
目光转向薛顗时,换了一副低沉的语气,“薛大人,本宫劝你,到此为止。若再要这般牵强附会地砌词狡辩。”
“否则这祸事,可就没玩没了了。”
薛家好日子到头了,薛顗脑中只有这个想法。
他要找陛下退婚,就借此事,即便搭上薛绍失德的名声,也不能尚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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