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与太平在提象门前作别,目送对方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宫墙转折的暗影里。
上阳宫的暮色总是来得格外早。
提象门外尚余天光,门内却被华灯初上映得已是夜色低垂。
两座宫殿虽看似相近,中间却隔着曲折狭窄的宫道——这里骑不得成列,车不得方轨,只能踩着青石板一步步走去。
她思索着天后寻她的意图。
风过宫墙,檐下铜铃轻响,一声一声,悲凉感自心中油然而生。
倏然回眸,身后宫道空寂,太平的身影早已没入沉沉的暮色之中,不见分毫。
仙居殿的门推开时,上官敛衣屏息,趋步向前,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威压缓缓袭来。
她福身行礼,只听上方一个声音缓缓落下,“起来吧。”
“今日薛家嬷嬷来见,”陛阶上的声音听不出波澜,“说那告发薛绍的女子,是受了他府上厨娘的指使。”
上官婉儿略一沉吟,字句谨慎地回应,“回天后。据查,那厨娘确已招供,指使她的是个手带叶子烙痕的男子,事后酬劳是两块官铸银铤。”
天后闻言,目光渐深,“旦此举,无非是想将事情闹大,好教月儿不必下嫁薛绍。”
她话音微顿,似叹非叹,“只可惜,他那位好妹妹,未必领会这番‘苦心’。”
这话是在责怪太平。
是觉得她野心太大么?
又或者是在敲打自己,以施加压力。
此刻她该如何回答。
细汗缓缓渗出,她的心如同上一世一般再一次经历着被置于炭火之上的煎熬。
所谓先知与年岁,在此刻的威压前,并未带来丝毫优势
“公主殿下时常感念,说您于她,如中天日月,光耀万丈。她能借得清辉,映照前行,已是此生最大的福分与倚仗。她思量的并非是做谁家的儿媳,而是您的女儿。”
她没有去掩饰太平的野心,而是向天后表明太平更看重以女儿的身份去获得政治资本,而并非儿媳。
殿中的沉默沉甸甸的压在上官婉儿肩头。
良久,上方传来一阵轻笑。
“做李家的女儿,做武家的儿媳,这样的两全之法难道委屈她了么?”
上官婉儿趋进半步,“臣斗胆问天后,是女儿亲,还是儿媳亲。”
此话一出,连站在一旁的姚神表都替她捏了一把汗。
良久,陛阶上方传来天后的声音,平静中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
“她这般大费周章,究竟所求为何?”
为皇位,为我们不再暴尸荒野。
也为能延续您的政治主张。
但她不能如此说。
“公主所求,从来不是权势地位。她只是...只是不愿与臣相隔。”
她抬起头,眼中已盈满水光,“公主曾说,若嫁入武家,便是将自己困在了规矩方圆之中。她怕届时身不由己,连与臣相见一笑,都要遭人非议。”
“她宁愿选择薛绍,只图与臣春日共赏曲江烟柳,秋夜同闻太液荷香,这些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的琐碎时光,便是公主心中的全部了。”
说白了,就是觉得薛绍好欺负呗。
即使给他戴绿帽子,也只能打落牙齿或血吞。
天后已经不忍心听下去了。
头一次见人能把偷情说得如此情真意切。
词句还用得这般婉转动听。
太平何时有这般文采了?
哎哟,天后忍不住扶了扶额。
她是真的已经词穷不知道说什么了。
“滚出去吧。”
上官婉儿正要退下,忽闻珠玉相击之声自头顶传来。
“这般莺啼燕语的说辞,留着哄你那痴心的公主去。”天后慵懒倚在圈椅上,“情爱秽事,披上再美的锦缎也是块遮羞布。”
“下次,直说。”
直说,怎么说?
说公主不想嫁武家人是因为跟她偷情不方便?
走到提象门时,突然被一人拦住去路。
是姚神表。
她提着灯笼,昏黄的灯光映着她笑意朦胧的脸,“公主终究还是跟你摊牌了?”
上官婉儿心中疑惑,“摊牌?”
二人沿着宫墙徐徐前行,才听姚神表细细说道,“她此前不是跟薛绍传情笺么?是为了气你。”
“那情笺上一个字也没有。”
她说的是之前的太平。
一直以为她对薛绍情根深种的太平。
上官婉儿不知道是怎样踏回的瑶光殿。
廊下的宫灯在眼前晕开模糊的光晕,只觉得天旋地转。
这般稚拙得近乎天真的手段,也唯有十六岁的太平了。
她的心尖疼得发紧,原来在那两载中,她也曾为她辗转反侧。
竟用了如此笨拙的方式去试探她的心意。
“你怎么了?脸色这般苍白?”
太平的声音突然从廊柱后传来,她快步走到婉儿身前,想伸手探她的额温。
她呆站在原地,双目无神。
她要告诉太平么?
“我无妨,就是回来路上被灌了些寒气。”
话音未落,太平已经解下自己的孔雀罗披风,不由分说地将她裹住。
拥着她进了寝殿。
她的神色不对,日夜相守的两个人又如何察觉不到。
但方才派去上阳宫的人回来报,天后并未动怒,这般失魂落魄定是有别的原因。
青梅端着茶放在案几上,太平摆摆手让她退下,“饮碗茶,暖暖身子。”
偏巧今日太平将李嫣儿派去了相王府暗查,上官婉儿身边空无一人。仙居殿到瑶光殿的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根本无从得知。
那个与她朝夕相处三年的太平已经不在了。
留白是最可怕的,人们会在上面填满自己的猜想。
上官婉儿如今便处在这样一个境地。
断弦之痛,原不在绝响,而在余韵成殇。
太平对青梅使了个眼色,今夜查不到,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好在上官婉儿今夜好哄骗。
待她睡熟,太平悄然起身。青梅将从禁军与姚神表两处得来的消息一并呈上。
话音刚落,她顿时变了脸色。
此刻她真想将那痴物从床榻上揪下来。
她竟会不知道“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样的道理么?
次日上官婉儿醒来,触手所及衾枕冰凉,寝殿内帷帐空悬,早已寻不见太平的身影。
姝儿听见动静,近前禀报,“公主天未亮便接了天后急诏,已启程回长安了。”
她的心直坠下去——如此不告而别,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遭。
上官婉儿拢着未系妥的衣襟疾步而出,却在殿门外被姚神表截住去路。
“你行色匆匆,这是要往何处?”姚神表目光如炬,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
婉儿整了整凌乱的衣冠,“不过是晨起散步。姚侍中前来,所为何事?”
姚神表向前半步,压低声音:“裴将军昨夜薨了。天后有旨,命你即刻备齐吊唁之物,随我同往裴府。”
裴行俭薨了。
她心头一紧,再顾不得虚礼,“公主为何突然返京?”
姚神表趋近半步,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畔,“长安生变,天后忧心太子独力难支,特命公主回京镇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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