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舆摇荡,上官婉儿始终心神不属。纵是奉了急诏,又何至于不告而别?
微风将车帘子撩起,她瞥见随行的羽林卫手中拿着一把精造型奇巧的弓弩,并非往常旧制。
姚神表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解释道,“那是薛令公家的小娘子所献,说是易携带射程远,天后便下令普及了。”
见婉儿凝视弩机,她又补上一句,“公主又特意请旨,将每把弓弩都刻上薛娘子的名字。”
此弩被天后盛赞其‘劲疾可及百步’,普及所有北衙禁军。在上面雕刻上女儿的名字,薛元超自然是乐见其成。
那日朝会上军器监也是极力促成此事,只为能赶上躺拍个热马屁。
太平这步棋下得真是精妙。
薛元超得了这份天大的体面,便是将自己绑上了公主的战车,从此他薛令公的荣辱便与公主休戚相关了。
那如何天后会准许太平的提议?
这会不会也是一种权利下放的暗示,不然此次长安生变,她为何要派太平回去?
“长安宗室以李明、李徽为首,欲趁帝后东巡、太子监国之际,迎出废太子李贤,联结禁军逼宫。"姚神表唇角掠过一丝讥诮,“可笑他们竟去找了临川公主之子周季童。”
“那周季童本就是个扶不起的,得悉密谋当即密奏天后。”
“天后览信不过一笑,倒是今上心急如焚,欲即刻返京平乱。”
姚神表语锋微转,目光深深望向上官婉儿,“天后却道,公主可担此任。”
上官婉儿闻言,心头微微一颤。
天后如此纵容,果真是宠爱么?
“姚侍中,公主尚年轻,天后便作这般手笔,实在是有些让人心惊。”
她话语中含着试探,姚神表自然听得分明。
“婉儿,天后常说,农人播种时,总要留几株最先抽穗的麦子立在田埂上。”她语气中含着轻叹,“这样做,不是为了收割,是要看雀鸟敢不敢来啄食,看风雨会不会摧折。”
原来如此。
天后是将太平推出去,称一称她的分量。
若合适,她便是用来制衡太子的棋子。
若不合适,左右不过是个公主,踏踏实实回公主府相夫教子也就是了。
于大局无碍。
话到这里,车马已经到了裴府门前。
府门高悬的素白灯笼在风中轻晃,门上黑漆蒙了白纱,往来吊唁的官员皆身着素服,步履轻缓,无人高声言语。
上官婉儿敛袖下车,目光掠过门前行走的官员。
只见纪王李慎一家的车驾也恰在此时抵达,十数人正从马车上陆续下来。
裴行俭的第一任妻子陆氏,与纪王李慎的王妃乃是嫡亲姊妹。有这层连襟之谊在,纪王一家风尘仆仆赶来吊唁,倒也合乎情理。
然而,紧随纪王妃下车的,是一位身着紫袍,眉目冷峻的男子。他周身气势凛然,不似来致哀,倒像是来问罪的。
上官婉儿眸光微凝——她依稀认得,此人正是裴行俭原配陆氏的亲弟陆法明。
今日亲临,必是为他那失了倚仗的外甥撑腰来了。
缀在队末的是两位县主,东光与嘉陵,皆是一身素衣,垂眸敛眉。
不过是循礼而来的宗室女,倒无需多费心神。
上官婉儿二人走上前行礼,随后同行入府。
步行至灵堂前,陆法明骤然变了脸色。
依礼制,本应由他亲外甥裴延休立于灵前作主丧人,代父答谢四方宾客。而今抬眼望去,立在那个位置的,竟是库狄氏所出的裴光庭。
甚至连裴家大女婿苏味道都在灵堂前占有一席之地,而裴延休却毫不见踪影。
“好一个鸠占鹊巢。”
声音不高,却让四周前来吊唁的宾客都听得清楚。
“陆大人,”库狄氏不知何时出现,她身着孝衣,发髻整齐,精神头看着却不如上一次在宫宴中瞧着好,“二郎身子不适,故而才让光庭代兄行礼。”
“既然二郎身子不适,那本王正巧带了医正来,给二郎瞧瞧如何?”纪王侧身让出一位提着药箱的老者。
“何须劳动皇叔。”
一个温润的声音自人群后响起。众人纷纷避让,只见相王李旦分开人群缓步而来。
先对纪王李慎微微颔首,随即向库狄氏端方行礼,“丧仪诸事自有主母操持。我等既是来吊唁的,便不该扰了主家清净——夫人节哀。”
他身着素色常服,玉冠束发,行走间广袖轻拂,恰似竹影扫阶。
装吧,装吧。
大唐王朝唯一一位温润如玉,清高避世的王爷。
上官婉儿从不觉得李隆基的虚伪是空穴来风,起码有一大半都是继承李旦的衣钵。
那李旦又是继承的谁的?
自然是李治。
一句“乖乖稚奴”,叫化了多少人的戒心。
可惜到最后,还是天后一人承担了所有的骂名。
“相王。”库狄氏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而纪王夫妻伉俪情深,只得王妃一个眼神,李慎又上前了半步。
“阿轮。”他称呼了李旦的小字,意在用皇叔的身份去压他,“这是府中家务事,就莫要插手了。”
而陆法明更是不给李旦面子,他李旦一个外姓人,倒敢来教训我们这半个姻亲?这裴家的丧仪,何时轮到他相王来主持公道!
“到底是相王多管闲事,还是我们扰了主家清净?”他声线又高了几分,“主丧人不在,这丧礼如何继续!”
库狄氏被这声诘问刺得身形恍惚,苏味道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陆法明跟前。
“舅舅回去吧,二郎真的不方便…”
陆法明冷哼一声,“好端端一个人,如何不方便?莫是被这老妪藏起来的!”
“老妪”二字令灵堂内顿时哗然,几位原本作壁上观的裴氏族人纷纷侧目。
姚神表低声同上官婉儿道,“昨夜裴家二郎在平康坊狎妓,又犯了夜,被金吾卫抓去了,如何来得了?”
库狄氏面色一正,根本不与他分说,“二郎死了,你要寻他便自己去阴曹地府。”
纪王一众人闻言,顿时就要在灵堂前大闹。
上官婉儿适时上前,轻步走到库狄氏跟前,语气沉肃,“夫人,天后念裴将军功勋卓著,特命我前来吊唁。此刻宣读祭文,愿诸位强忍悲痛,静听天后对将军的追念。”
众人皆愣住,但也只得跪拜听读。
祭文声回荡在素帷间,上官婉儿收起麻黄绢帛之后,又将赏赐的绢帛等物放置库狄氏手中,“华阳夫人,某还要回宫复命,便不在此逗留。”
“节哀。”
“华阳夫人”四个字的音量正好能让灵堂众人听得清楚。
目送上官婉儿与姚神表离开后,裴家族亲与前来吊唁的官员也看到了风向。
天后倚仗的是库狄秋,何必要让娘舅家的人将灵堂闹得一塌糊涂,不如顺手送库狄氏一个人情,将他打发,反正二郎确实寻不见人影。
裴愔追至上官婉儿到府门前,“上官大人留步。”
二人回过头,只见她行了大礼,“阿娘让我专程出来给您道谢,那陆家的娘舅素来是个难缠的,方才若非您,想来必是安生不了。”
姚神表将她扶起,“你二哥昨夜便从金吾卫大狱出来了。天后有令,此事关乎裴氏清名,若在服丧期间狎妓的罪名传开,牵连的就不止一人了。打发出洛阳,也就罢了。”
如此说来,天后是知道今日裴家要闹这一出。
派她们来本就是为库狄秋撑场子的。
这如何不算得上是一种惺惺相惜呢?
说话间,又见一男子匆匆赶来,几人远处瞧过去,是监察御史李峤。
他提着衣袍缓步走近,先是行了揖礼,而后轻声相询:“上官大人,不知方才所诵祭文,出自何人手笔?”
眼前这位,是她前世故交。此刻重逢,上官婉儿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容,心底泛起几分亲切。
她强抑几乎要浮上唇角的笑意,故意挑眉问道,“李大人这是要指点一二?”
话音里带着几分戏谑,让那素来脸皮薄的文人顿时耳根泛红,慌忙摆手,“大人说笑了…在下,在下只是觉得此文实在精妙…”
婉儿玩心大起,又问道,“精妙在何处?”
李峤微微整了整衣冠,神色认真起来,“祭文开篇不落俗套,追忆将军之功,字字铿锵,尤其那句‘马踏黄沙三千里,剑指天山十九州’,气象开阔,磅礴壮观,这等笔力实在令人赞叹。”
姚神表轻“啧”了一声,笑着瞥向上官婉儿,“有人听得心里边爽死了…”
上官婉儿面上虽还强作淡然,眼底却已漾开笑意。
得李峤这般赞誉,她心中自是欣然——当世与苏味道、崔融、杜审言齐名的“文章四友”之首,能对她的祭文击节赞叹,饶是她平日再如何持重,此刻唇角也忍不住微微莞尔。
一旁的裴愔掩袖轻笑,一语将李峤点醒,“李大人,您这般激赏祭文,可知眼前的上官大人便是您称赞的正主。”
李峤面上掠过一丝恍然与窘迫,他此前在岭南监军,刚回洛阳不久,自然不识得眼前的人。
竟然是个女子…
姚神表在一旁瞧着,眼底笑意更深,却也不再多言,只抬头望了望天色。
上官婉儿会意,对李峤浅笑道,“今日还要回宫复命,不便久留。李大人若对文章之事有兴趣,他日可来秘书省一同切磋。”
反抵仙居殿时,已暮色四合。
殿门紧闭,女官悄然迎上福身,“天后正与千金公主叙话,还请二位大人在偏殿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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