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嫣儿刚步出应天门,沿着天街向南走了不过百步,忽见一骑自西侧宁人坊中疾驰而出。
马上那人青衫磊落,正是岑引。
她没有停留,只是勒马回缰,不紧不慢地朝坊内行去。
李嫣儿会意,默然跟上。
她应该陪着太平在长安的,如何回来了?
万般猜测中,随她到了宁人坊一处茶肆——山风馆。
这里她再熟悉不过,进入馆中穿过几条回廊,入了最深的一处暗室。
推门而入,只见一人背对着她,身着素色常服,临窗而立。
那身影,那仪态…
暮色四合,李嫣儿步履匆匆,身后紧跟着一个头戴及腰帷帽的纤细身影。
白纱垂落,将那人形貌遮得严严实实,唯有行走间裙裾微动,流露出几分不寻常的端凝。
她们穿过一道道森严宫门,牙牌过处,守卫无声退避。
直至踏入瑶光殿的庭院,李嫣儿方缓下脚步,先低声吩咐姝儿将寝殿内侍立的宫人尽数遣散,这才引着身后之人转入内室。
那只一直静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掀开垂落的白纱。
太平的真容在灯下显现。
还带着些长途跋涉的疲惫。
上官婉儿从床榻支起身子,待看清来人容颜时,呼吸甚至停了一息。
她扶着床柱便要行礼,动作缓慢只觉让人心疼。
“别动。”
太平疾步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李嫣儿退出寝殿,亲自守在殿门前。
“公主不该回来的…”
上官婉儿被她扶着坐在床沿边,身子一软,顺势靠在她肩头。
太平单手揽着她,一只手就能握住那单薄肩头,心头微微发紧。
“我必须回来…”
在长安的日夜,她几乎夜夜深陷梦魇。
最锥心时,还能梦到上官婉儿前来托梦——就那样静静站在她面前,不说一句话。
若再不回来,她怕自己真要癔症了。
“我要回来看着你活着才安心…”
婉儿仰起脸,温热的唇轻轻触过太平的脖颈,“我心里…一直都只有你,从未有过旁人,以后莫要再不告而别了,好么?”
“那日天后说我是狐媚子…”说到这里她双手圈住她的腰线,“索性我就担下这名声…”
她的语气带着微弱的病气,却让太平的心跳骤然加快。
将那人又往怀中又按紧了几分。
这般无助的模样,即便是她们相处几十年,也未曾见到过几次,太平此刻觉得自己像个猥琐的男人。
竟然有了想要放纵妄念的冲动。
这念头龌蹉得让人心惊。
“你动情了…”上官婉儿在她怀中轻声道,“无妨。”
无妨是什么意思?
她的手轻轻抚在太平的后脖颈上,像在安抚一只小猫,“公主不必为自己的妄念感到羞愧,妾甘之如饴。”
眼前人总能精准的知道如何让她发疯…
分明是副病骨支离的模样,却偏要摆出任君采撷的情态…
救命…
“但…公主一定知道,天后快来了。”
这一句话浇灭了所有的妄念。
“上官婉儿,你混蛋。”
话音刚落,殿门轻响,廊下侍立的女官们皆垂首屏息,如同被无形界隔离在外。
唯见天后一人进入寝殿,款步而来。
太平扶着婉儿起身,三人隔着朦胧灯火静静对峙。
“儿臣参见母后。”
“臣叩见天后。”
两道声音在殿中交错响起。
天后并未让她二人起身,太平只见那凤纹裙摆缓缓行至自己跟前,带着无限的威压。
“金吾卫来密奏有个疑似公主身形的女子,宵禁之后出现在宁人坊,本宫本不信是你的,谁知你竟真的如此大胆!”
太平立即垂首,“母后,儿臣回洛阳是有要事禀告母后。”
“关于贤哥哥被刺杀一事,另有隐情,儿臣不敢擅专。”
她缓缓抬头又说道,“况且,金吾卫在宁人坊看到可疑之人犯夜,为何不直接拿下,偏要舍近求远进宫回禀母后?”
天后本就对金吾卫此举心生疑窦,只是急着印证太平是否私自回了洛阳,故而暂未追究。
她轻“噢”一声,示意太平继续说下去。
太平微微起身,从怀中拿出一封手书,举过头顶,“母后,这是从刺客的衣物夹层中搜到的信件,经三司笔吏检核,是…旦哥哥的笔迹。”
信件被接过,纸页在空气中展开发出细微声响。
若是这封手书属实,那便不难联想到金吾卫密奏之举为李旦指使,为的是要抢先一步,坐实太平私自回洛阳的罪名。
如此一想,那金吾卫兴许根本没有撞到犯夜的太平,而是从她都不知道的渠道得知太平回洛阳的消息。
借金吾卫之口说出来而已。
比起手书上行刺李贤的命令,更让她觉得碍眼的是相王何时有的这般通天的本领?
又联想到此前薛绍府中的厨娘便是受他的乐师指使作谋害之事。
他专程进宫解释是为了太平免受薛家人所害。
现在想来这一桩桩,都并非巧合。
那个含着泪说,“不能去阿母”的幼子已然心机如此深沉了么?
他又在谋划何事?
太平此刻愣生生憋出眼泪,“母后,旦哥哥…历来清风俊雅,不涉朝政,许是有人陷害于他。”
武后略抬指尖,二人方缓缓起身。
“是不是陷害,让狄仁杰去查便是。”天后缓缓踱到窗边,望着沉沉的夜色,“月儿,你让阿娘很失望。”
这句话一出,太平眼泪掉得更是厉害。
“阿娘…”她哽咽着开口,“我想问您一句话。”
天后微微点头。
“为何一定要至婉儿于死地?”
天后的身影在窗前微微一顿。
那酒里面的毒药根本不足以致命,作为母亲她可以向自己的女儿解释。
但作为君主,她不能。
“阿娘…她是我最爱的人,是我的命啊…”太平执拗的抬头。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阿娘会伤害婉儿。
“即便您想拿捏儿臣,儿臣又哪一次没有顺着您的心意,您为何要这般做啊!”
她再三含着泪诘问,情绪已近崩溃的边缘。
听到那句拿捏,天后顿感一阵怒气涌上心头。
她含在口中,捧着长大的女儿,如今竟将自己看成只会玩弄权术的冷血君主。
一记清亮的耳掴落在太平脸上。
上官婉儿倒吸一口冷气,直接拉着太平重新跪倒在地。
“天后,公主并非有意说这般话,只是忧心过甚,失了神志。”
婉儿话音未落,太平挣脱她的手,早已是泪流满面,“母后,儿臣到底错在哪里?”
错在不该爱上女子。
错在不该被人拿住命脉。
天后缓缓闭眼,她对太平实在毫无办法。
她竟敢这般直白地诘问天威,将最脆弱的软肋毫无遮掩地袒露在人前。
那带着泪光的执拗眼神,反倒让想借此拿捏她的人,心底生出几分无地自容的愧怍。
“你是公主,你受万民供养!爱上女子,至皇室尊严何在!”
太平突然笑了,直视着天后的目光,“儿臣从不相信爱一个人,会损害自己的尊严。”
眼前的人,她从来都知道,她是阿娘,却又不止是阿娘,她们之间隔着一层用权力铸就的障碍。
但婉儿是她的底线,她必须要告诉母亲。
上一世与婉儿一同经历过鸩酒死谏的她,如何不知道那酒中的毒并不足以致命。
天后不过是想借此来敲打于她,婉儿的命时时刻刻都捏在她手中。
若这一次不直言相问,那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难道她真要让自己夜夜都梦魇着入睡么?
上官婉儿跪着,泪水滴落在那冰凉的黑砖上,耳边的争执也只是争执,在她看来似乎没有任何的意义,生与她无关,死亦与她无关。
唯有太平…与她死死捆绑在一起。
“羞耻并不是因为我们相爱而造就的。”她突然抬头坚定说道,“是因为世人觉得我们相爱便失去了作为女子的唯一价值。”
生育的价值。
这比男子相爱更加让人觉得天理不容。
她的眼中带着看透一切的悲悯与坦然。
“天后,这种价值是造物主赋予我们无比珍贵的宝物,但若是让男子来支配,那这宝物便会成为禁锢我们的枷锁!”
“他们贪恋我们孕育生命的能力,内心又深怀恐惧,故而将我们的一生都囚于他们制定的规则之中。”
天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良久,她轻叹了一口气。
“所以,你便要让她为你牺牲了自己最宝贵的价值么?”
既然话已说透,天后也不再与她们拘着,索性在榻上落座。
上官婉儿轻轻走到她身侧奉茶,“天后,公主自然不会牺牲自己最宝贵的价值,只是公主难道不配有选择自己孩子父亲的权力么?”
裴愔曾向太平进言,若依古法,可在男子元阳离体半个时辰内,以琉璃器净承,再借银管徐徐导入女子胞宫,则有孕之机率可增数倍。
天后端起茶碗的动作微微一顿。
“想选谁?”
太平的坦然道,“武攸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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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3章 再不回来就要癔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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