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月儿..你是如何捱过来的

清晨,她骑着马从天街疾驰而出。

在李峤的宅院前递上帖子后,正门大开,上官婉儿被带入前厅。

那桌案上还摆放着胡饼和粥,李峤起身相迎,“上官大人到访,真令峤惊喜过望。只是这餐食未及撤下,实在太简慢了。”

侍女有条不紊地收拾,二人于一旁的案几落座。

“想来李公知晓我来此的用意。”

否则不能将这一桌子餐食都陈列于前,写满来人唐突之意。

李峤的笑容有些意味不明,“昨日天后下旨让某与卢郎将一同密查金吾卫密告公主回京一事。”

“想必是为此事而来。”

上官婉儿,“李公可有收获?”

李峤,“既是密查,某又如何相告?”

李峤幼年家贫,由母亲独力抚养成人,因而养成了凡事谨慎的性子。

门房递来上官婉儿的名帖时,即刻猜到是为公主回京一事。

本可闭门谢客,但念及昔日在裴府曾有一面之缘,终究不忍相拒。

然而,这份旧谊也仅止于迎客入门,若要他透露案情始末,那是断然不可的。

“我想李公定是一无所获。”上官婉儿并不纠缠,举起茶碗轻抿了一口,“那日巡夜的金吾卫想必都是众口一词,皆言确实见着公主犯夜。”

“甚至连衣着穿戴,确切时辰都说得清清楚楚。”

“是又如何?”李峤神色不变,“某奉旨探查真相,既然证词吻合,逻辑自洽,某如实回禀天后便是。”

上官婉儿摇摇头轻笑,“李公还是没有深谙做官之道啊。”

“敢问卢郎将作何想?”

卢玠昨夜从台狱出来始终一筹莫展,李峤要写奏状上呈给天后,却被他阻拦。

那目光中的沉郁也实在令人疑惑。

上官婉儿放下茶碗继续道,“李公,卢郎将拦着您是因为他知道,金吾卫证词越是众口一词,分毫不差,便越像是一篇精心誊写的文章。”

“天后到底是想让您将这文章再誊写一遍递到她跟前,还是想看看这文章背后是谁的手笔呢?”

“李公,某是来救你的。”

良久,李峤深吸一口气。

“上官大人想如何救某?”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被收拾的光洁的木案,故作不悦,“李公这桌案收拾得倒是快,某今晨便出宫,至今还空着腹呢。”

李峤被她点破方才故作姿态的用心,面上微热,当即敛容拱手,“是某一时心思左了,器量窄了,在上官大人面前失仪,还望海涵。”

话一出口,他便懊悔起来。想自己当年文战群儒何等锋芒,如今竟在这十七岁的女官面前进退失据,真是荒唐。

上官婉儿却是气定神闲。

她两世为人,算来年岁做他前辈也足够,自然受得从容。

李峤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府中蹭了一顿吃食,好在并未挑剔,这宫中的女官倒也好打发,倒让他略感意外。

“那夜公主并未碰到什么金吾卫,入城后便入了一个叫‘山风馆’的茶肆,直到入夜方出,所以….极有可能是那个茶肆的人通过金吾卫去向天后告的密。”

山风馆的名号李峤是听过的,那地方表面是雅集茶肆,实则是朝中清流议论时政的暗处。

幕后之人正是当朝丞相裴炎。

若公主真在那里现身,又从此处走漏风声…

那这事情就大了。

上官婉儿哪里是来救他的,分明是拖他下水的。

难道他还敢带人去搜裴炎的茶肆么?

但女官都将话递到这个份上,想必是天后的意思,他又哪里敢违背天后的意思…

李峤,“上官大人…那个山风馆可不是普通茶肆。”

上官婉儿,“李公知道天后为何要派卢郎将与您同查此事么?”

是因为知晓他出身寒门,得罪不起权贵,但却胜在忠心不二,所以让出身世家的卢玠与他搭配。

这是早已算定幕后之人,所布下的制衡之策。

李峤,“上官大人的意思是,若是我不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天后便会以为我与幕后之人沆瀣一气。”

到那时,他身上连赤胆忠心这个优势都没有了。

上官婉儿,“公主与天后历来亲近,回京那日的情形,不过三言两语便能禀明。李公是聪明人,若想谋一个锦绣前程,当知何种选择才最是明智的。”

走出李宅,岑引已在府门外等候。

上官婉儿平静吩咐,“那个叫山风馆的茶肆右边回廊最深处的房间里有个暗室,里边有朝中大臣的秘档,你将相王李旦的秘档悉数取回,不留痕迹。”

月儿,如今该我为你去搏杀这一局。

一切安排妥当后,她骑着马去了红楼,买了一份透花糍。

再说宫中,晨起时太平便不见上官婉儿踪影,只在床榻案头上留了一张诗笺,还有书房的书案上放着一张宣纸。

上面写着:夫道之妙者,乾坤得之而为形质;气之精者,造化取之而为识用。挺埴陶铸,合散消息,不可备之于人。备之于人矣,则光前绝后,千载其一。

这分明是她上一世为上官婉儿写的墓志铭,她如何会誊写在宣纸上?

那铭文是她曾在无数个痛彻心扉的深夜,于心中反复挲摩,最终才亲手为她写下的。

字字句句,都是前世她们被命运斩断的遗憾。

那些未了的情愫,都在这一笔一画中重新鲜活起来。

突然听到脚步声渐近,上官婉儿提着食盒走入,见她正对着那纸出神,遂莞尔一笑,将食盒轻轻放在案上。

“前几日梦见一个山中樵夫写下此文,醒来只觉字字珠玑,文采斐然。”她的语气温和自然,“细品其中‘光前绝后,千载其一’之句,倒像是冥冥中在说公主。心有所感,便随手记下了。”

说完,那透花糍也摆上了案几。

“公主尝尝这漂亮果子?”

那果子长得极为漂亮,糯米外皮晶莹如玉,薄如蝉翼,隐隐透出内里馅料的娇嫩颜色,宛如美人羞红的腮。

太平拈起一块透花糍,透过阳光仔细瞧了瞧,突然笑道,“这果子倒跟你有些相像。”

外头看着晶莹剔透,灼灼其华,但实则心思却在里头被藏得严严实实。

她将那果子轻咬了一口,果然入口即化,后抬眼看着上官婉儿,“方才你说的老樵夫,可是个蓄着长胡子的老头?”

上官婉儿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梦中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太平将透花糍轻轻搁回盘中。上官婉儿双手捧着锦帕,那纤长的指节在锦缎上微微一捻,不着痕迹地拭去了指尖可能沾染的浮尘。

“本宫亦梦到过,那老樵夫还说了一句谶语。”她的目光陷入沉思,后缓缓说道,“盛世双殊可弭兵戈于未起,泽万民以安宁。”

如此说来,那日梦中被兵祸的长安并非空穴来风?

“臣亦在梦中看到一句…”她顿了顿才说道,“长安兵祸弥漫,李隆基祸国殃民,大唐改为了…大燕。”

太平闻言,眸中未见惊澜。

自得此谶梦,她早已推演数次,既然兵祸未起于她在世之时,那必是身后之劫,应在那虚伪侄儿李隆基身上。

此子素有狼顾之相,看似仁孝,实则内里藏奸,贪享乐而慕权势,为一己之私可倾尽天下。

如此,这万里锦绣河山,安能不倾?

只是本以为只是兵祸,万没想到那李隆基竟亡了国!

畜生啊!

朝堂之上,万不可令一家独大。

唯有立明镜以照肝胆,设权衡以分轻重,方是国祚长久之基。

武皇时期,虽党争不休,然各方势力互为掣肘,恰似鼎足而立,反成动态稳固之局,故能保社稷无倾覆之虞。

及至李隆基独掌乾坤,朝中已无足以制衡之声,他本人又是自私享乐之徒,盛世之下看似海晏河清,实则隐患深埋。

万马齐喑,必生巨奸;绝对的权力,终酿倾天之祸。

太平的目光又落到那宣纸上,“谁告诉,此文出自那老樵夫之手了?”

片刻,上官婉儿才又审视起那篇文章。

通篇气势宏大,立意高远,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超然物外的洞彻。

她轻声又念着最后那句,“光前绝后,千载其一。”

这般盖棺定论之语,倒像是某个人的…墓志铭。

她又执起那宣纸通读了一遍,只觉字字泣血,句句含悲,仿佛执笔之人将毕生憾恨都凝在了这方寸纸墨间。

写下它的人,心该有多痛。

良久,她缓步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刚刚绽放的梅花。

眼中浮动着水光,却强制压抑着。

她仿佛能看到,就在这间书房里,那人独自伏在案前,为一篇墓志铭字字斟酌,想着如何为她写出千古绝唱。

太平坐在圈椅上,目光平静的看着那张宣纸。

为挚爱撰写墓志,是要将尚未结痂的伤口一次次重新撕开,是要在无边暗夜里,独自咽下所有的遗憾与深情。

她独自坐在冰冷的书房中,眼前全然是那人的眉眼含笑,是过往朝夕相处的点滴。

桩桩件件,鲜红如昨,也是再也触不到的温存。

短短五十三个字,她便觉得用了自己毕生的力气。

她看着上官婉儿微微颤抖的后背,酸楚也自心底泛起,想要起身安慰,却见那道身影已转过身,面容已漾着清浅的笑意。

她缓步走向书案,指尖将触未触那晶莹的透花糍时,目光却再次落在那方宣纸上。

“光前绝后,千载其一…”

是她让她独自一人承受了这般绝望的孤独…

此刻她再支撑不住,整个身子无力地顺着案几边缘滑下去,手肘重重抵在案几上。

她将头埋进臂弯中,那些被理智禁锢的悲痛,此刻如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

呜咽声从喉间溢出,先是压抑的低泣,继而化作撕心裂肺的痛哭。

手上的漂亮果子被她夹在手指间,摇摇欲坠的模样,跟着她的身子一起颤抖。

“月儿…你到底是如何捱过那些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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