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正欲挪开,却见上官婉儿灵巧地将两人的青丝紧紧缠绕,挽成一个死结。
随即她抽出案头的金剪,利落地将那缕交织的发丝剪断。
她指尖拈着那两缕缠绕的青丝,就着昏黄的烛光凝睇良久。
“结发同枕席,黄…”
“黄泉”二字在婉儿唇边戛然而止。
她侧目窥见太平的容颜被烛光映得格外平和——这样的平和反而让人感到有些不安。
次日,上官婉儿出宫去了裴府。
“阿愔,我知晓府中正值丁忧,诸事繁杂,但…我实在心急如焚,片刻难安。”
裴愔引着她入了庭院坐下,又示意侍女奉茶,“大人无须如此客气,府中事务皆由阿娘打理,我倒清闲得很,今日您不来我也就是诵经念佛罢了。”
上官婉儿也就不再客套,“公主自昨夜回京,似受惊悸,至今神思不宁。最令人忧心的是,竟显出过度警觉之态,对身边人亦多有疏离。”
裴愔执起茶壶,为她添了新茶,“公主在安戎城时,妾曾搭过公主的脉,便觉其左手尺脉沉细如丝,此乃肾精亏耗,动摇先天之本之象。”
“悲则伤肺,肺气虚弱而不能制水,便会滋长和助生惊恐。”
“恐则气下,伤及根本,恕妾直言,公主曾有过悲痛欲绝之事么?”
上官婉儿微微点头。
“那如今有何办法?”她问得有些急迫。
裴愔道,“情志内伤致病,药石只能治标。”
“既如此,当以情志相胜之法调治。‘思’可胜‘恐’,大人需设法引导公主心神,使其暂离悲恐旧事,专注于需沉心静思之务。”
的确,昔日在安戎城时,公主因需全神对敌,心神有寄,故而虽身处险境,却未见惊恐之态。
听得裴愔又说道,“除此之外…”
上官婉儿注视于她。
过了一息她才开口道,“公主根基动摇,于房事一道,还须戒之慎之。”
“再者,以公主眼下神思耗竭,心绪不宁之状,于此等事,只怕自身也难有兴致。”
上官婉儿伏身咳嗽了几声。
“好,我知晓了。有劳阿愔。”
那就难怪昨夜她那般抗拒。
正说话间,侍女姝儿匆匆进了庭院,还未站稳便回禀,天后召见。
上官婉儿到仙居殿时,太平已经侍立在陛阶之上,除此之外,殿中还站着狄仁杰。
“李明、李徽等犯官虽已下狱,然则谋刺雍王的主谋尚未落网。上官婉儿、狄仁杰,尔等即日随太平公主前往长安,务将此案彻查分明。”
这不就是裴愔所说的静思之务么?
二人接了敕牒,方行至提象门外,便撞见李嫣儿正与崔珩在道旁拉扯。
上官婉儿轻轻拉住太平的衣袖,顺势避入宫墙阴影里,眼中带着几分玩味,示意她瞧瞧那边的热闹。
经这一打岔,太平的注意力也被吸了过去。
那两人似乎在争执。
虽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肉眼可见李嫣儿面容上的愠怒清晰可见。
“嫣儿能这般与人争执,这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了。”太平看得入迷,“还在宫墙下跟人拉拉扯扯,这两个人在演哪一出?”
并非李嫣儿脾气好不与人发生争执,而是她压根就不屑与人争执。
“许是在此了结什么风流官司。”上官婉儿轻笑,“看这情形,怕是段理不清的痴缠债。”
此话将太平逗笑,“又是去西市上学的说书先生的口吻。”
正拉扯间,崔珩看着就要走,李嫣儿顺势拉着她的手,却听到一句了不得的话,“我本就是他家三书六礼聘下的娘子,你要我如何自处!”
不得了了…
听到大八卦了…
李嫣儿正欲开口,却察觉到远处阴影下正听墙角的两个人…
尴尬了。
两个人立马正色,从容自阴影中踱步而出。
对面两人惊得连礼数都忘了,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太平踱到面前。
她笑吟吟地说了句“好巧”,倒像是当真在宫道上偶遇一般。
本想悄无声息的离开,却听到李嫣儿开口,“公主,妾有要事回禀。”
宫道上吵些无关紧要的风流官司也就罢了,却实在不是回正事的地方。
四个人还是一路回了瑶光殿。
太平走前面,上官婉儿紧随其后。
李嫣儿跟崔珩黑着脸,一左一右隔三丈远。
提象门内还好,宫道宽敞,这般倒也无碍。
一出提象门,巷弄顿时狭窄起来,那两人竟各贴一边宫墙走着。
太平回头瞥见这泾渭分明的阵势,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在宫道上吵架扯头花,亏得你们做得出来,有何事不能回去再说?”太平责备道。
不像她跟上官婉儿,每次吵架都关门吵。
李嫣儿与崔珩同时盯着前方那个背影,不约而同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方才在宫墙下看得津津有味的,难道不是你?
进了瑶光殿的书房,两个人依旧沉默不语。
太平扶了扶额,席坐在圈椅上,“先说为何吵架。”
横竖宵禁在即,正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先听了八卦再说。
“嫣儿说。”
李嫣儿,“今晨卢玠和李峤被天后召入宫中,出宫时正与我们在应天门遇到。”
说到这里又没了下文。
太平,“继续说。”
崔珩,“卢玠说红楼上了新菜谱,邀我共赏。”
李嫣儿,“然后她去了。”
上官婉儿,“去了就去了,怎么就到宫道上吵起来了?”
崔珩,“席间我左右套话,才知晓天后让卢玠与李峤密查昨夜金吾卫密奏公主回洛阳一事,赶着回宫与她商议,谁知一见面就摆一张臭脸。”
李嫣儿,“我哪里知晓你是与我商议此事?”
太平,“……”
上官婉儿,“…….”
八卦到此也听明白了,太平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
“那就派你们二人都一起去盯着卢玠,若是查到山风馆,立马回禀。”
那二人并未应答,一阵沉默。
上官婉儿也无奈叹了口气,“此事关系重大,莫要使性子。”
卢玠是羽林卫,李峤是监察御史,派这两个人去查此事,天后怕是对相王已然有所怀疑。
“若是他们查不到山风馆,便引着他们去查山风馆。”太平又重新吩咐,“我与婉儿明日便会启程去长安。”
“你们留在洛阳莫要再…起争执。”
她是要放弃三娘了。
崔珩似乎想起什么,“昨日崔湜到洛阳,说是长安家中近日总有个姐姐去找韦莲儿。”
“衣着华贵,不似普通人家的女子。”
太平问,“可看清容貌?”
“帷帽遮面,看不真切。”崔珩摇头,“神神秘秘的,韦莲儿跟太子殿下走得近,府中人也不敢多问。”
既如此,太平也不再追问,“崔湜不在长安读书,好好的到洛阳做什么?”
崔珩叹了口气,“前几日相王妃刘娘子在府中举办诗会,席间裴炎家的大郎裴懿出尽风头,我们家的小郎君却未能成句,家母深感面上无光,气闷不过,这才将族弟送来洛阳,拜入杜审言的门下求学。”
相王妃怎么回去长安了?
还办诗会?
宗室办诗会,无非两个缘由:一为儿女姻缘,二为笼络人心。
相王家的小郎君李成器方才一岁,谈婚论嫁自是荒谬。
既非前者,那便是要借机拉拢某位女眷了?
“杜审言此人性情狂傲,放荡不羁,岂是良师之选?去告诉你父亲,让他另寻苏味道来做崔湜的师傅。”
这话说得不容置疑。
自太平从安戎城回来以后,崔珩也多次劝诫过父亲,陛下沉疴难起,太子不堪大任,如今朝政尽归天后。
长安动荡,天后却委政于公主,这风向朝中人都看得清楚。
崔挹此人,本就权欲炽盛,是个迎风而倒之人,如今自然是行倾力攀附之举。
太平心下雪亮。
政治风云中,何来的纯粹君子?
宦海浮沉,不过是阵营的选择与利益捆绑。
她将目光投向一旁站着这的上官婉儿。
昨夜那般,她可怨了?
“你们出去接着吵吧。”太平收回目光,神色有些倦怠,对那二人摆了摆手,“找个没人的清静地儿。”
“婉儿也出去吧。”
上官婉儿被撵了出去,背靠着朱红色的梁柱开始沉思。
公主惊惧至此,却从未提过自己死后那三年中的经历,她只从李嫣儿口中断断续续听到过。
李旦利用她来制衡李隆基,却在关键时刻行背刺之事,将她远置蒲州。蒲州离长安不远,这分明是“放风筝”的手腕——既要借她之力,又不容她坐大、威胁帝位。
公主被遣蒲州后,李隆基野心渐露,李旦独木难支,索性将皇位传于李隆基,又急召公主回长安,让二人继续相争。
上官婉儿微微闭目。这局棋,从一开始便是四面楚歌的死局。
她何苦执意如此。
世人只叹她权欲过甚,看不清形势。
她已是大唐镇国太平公主,食邑万户,权势煊赫。以女子之身,本可安享尊荣,超然于猜忌之外。
她如何偏要与那李隆基一争高下?
便行事还那般激进。
那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手段,那是报仇泄愤的打法。
她用了自毁的方式去搏杀,搭上了整个家族。
偏生李旦阴狠狡诈,要这般去算计利用她。
是她让她孤身坠入那三年的无边黑暗,至今身心俱损,惊惧难平。
离开洛阳前,她必须要去见李峤一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