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恩不甚兮轻绝

含元殿中,武后倚靠在榻上,一双细长的丹凤眼,虽微闭,但威严尤在。

她的身旁站着一位宫人,看着约摸四十岁出头的样子,身着女官服饰,双手交叉放于小腹上,低着头等待坐榻之上的人醒来。

这位宫人是天后身旁的亲信,名叫库狄秋,夫君是此前平定东突厥的大将裴行俭,两年前裴将军病逝之后,库狄夫人便终日以诗歌聊表衷肠。

又因才华出众,她的许多诗句都深受时下的贵妇追捧,时日久了声名被武后所知晓,便被召入宫中担任了身旁的近侍女官,深受天后宠爱。

过了半晌,武后微微起身,身旁的宫人将案几上的茶杯递上伺候她漱口,整理衣冠。

“太平带着婉儿去过弘文馆了吗?”武后正坐在榻上对身旁的人发问。

“前几日去过了,婉儿在弘文馆遇到了裴大人,二人还交谈了几句。”

武后微微一笑,“裴炎这个老倔驴,左不过又是去考察婉儿的学识。”

库狄秋点点头,“天后明鉴,裴大人确实是考了婉儿学识。”

“都说什么了?”

库狄秋将那日的情形向天后转述了一遍,天后展颜道,“裴炎果真这么说?”

“是,裴大人一连称赞了她好几遍,最后还问了婉儿是否喜爱在弘文馆读书。”

武后若有所思点点头,“秋儿让宫人继续在弘文馆留意着。”

吩咐完又继续问道,“贺兰最近在做什么?”

“回天后,夫人最近还是每日都会去太液池看那只孔雀,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

武后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当自己是那笼中孔雀还是怎样,心智真是有些魔怔了。”

“是,夫人…还是时常会与陛下谈论诗词。”

武后摆摆手,“罢了罢了,陛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有个能说话儿的人也好。”

库狄秋点点头应道,“喏。”

“今日薛绍是否要进宫请安呢?”武后问道。

“是,天后,城阳公主府来人是说过二郎今日要进宫请安。”

“去把太平叫过来。”武后吩咐。

“喏。”

宫人到凤阳阁传旨时,宫殿内正玩着“斗草”,这是一种起源于汉代的一种游戏。

女子们采集花草,以对仗的形式互报草名,谁采的草种多,对仗的水平高,坚持到最后便是赢家。

“我来说,这是蝴蝶草!”太平手拿一根开着紫色花朵的草根说道。

“臣有飞燕草。”

“妙啊!蝴蝶对飞燕,两种草又同样是开着紫色花儿!”青梅拍手叫好。

太平拿着手中的草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别谄媚了,该你啦!”

青梅从箩筐中拿出一株毛茸茸的草说道,“妾有狗尾草!”

宁亦姝听到后翻看着自己的箩筐,最终找出一株三根细长形状的小草高举过头顶说道,“妾有鸡爪草!”

“夕颜。”太平从身后拿出一朵开得正好的夕颜。

众人有些为难,夕颜…这可怎么对。

“茶蘼。”上官轻声说道。

“妙啊!夕颜开在黄昏时分,茶靡开在春季最末的时候,太妙了!”太平拍手起身称赞道。

“但臣手中并没有茶蘼,这局还是殿下赢了。”上官说道。

“无妨无妨,本就图个乐!”

这个时候宫人从院外小跑通传道,“殿下,天后让您去含元殿。”

太平放下手中的夕颜,叹了口气,“青梅收拾收拾吧,婉儿跟我一同去。”

“喏。”

去含元殿的路上,太平还在想着夕颜与茶蘼的对仗,“婉儿是如何想到的?”

“臣曾在春季见过夕颜与茶蘼并开的场景,群芳凋零的黄昏,只有它们并头齐开,总有些惺惺相惜的暖意。”

“夕颜遇上茶蘼…这场景光想想就足够让人心碎了…”

上官微笑,“殿下,春季独自盛开的茶靡遇到黄昏一枝独秀的夕颜。”

“她们惺惺相惜,互相欣赏,这难道不是一种浪漫吗?”

太平笑道,“那她们遇上会说些什么呢?”

上官摇摇头,“她们有着相似的命运与清高,不用说便什么都懂了。”

太平突然脸色一变,“婉儿说的是宇文绫对吗?”

“殿下知道臣只是在谈花。”上官解释道。

太平收起愠色,“无妨,本宫也只是随口一问。”

说着便已经到了含元殿,只见殿中站着一位青衣男子,微微颔首,侧面看过去轮廓如手工雕刻般流畅,鼻梁高挺,神情泰然,太平走到男子正面单手拍在他的肩膀上,“绍哥哥!你怎么来了?”

男子垂拱说道,“臣今日来向舅舅,舅母请安。”

武后与李治坐在殿上,李治抬手示意薛绍起身坐下,“刚刚听绍儿说,月儿还承诺给他演一出皮影戏。”

“这是兑现还是不兑现啊?”

太平走上殿坐到李治身旁,“当然是兑现了啊…”

随即对身旁的宫人说道,“你去凤阳阁让青梅将我的皮影都拿过去。”

接着对上官说道,“婉儿就与我一同演一出湘夫人给表哥看吧!”

“喏。”

“湘夫人,这是哪一出曲目?”武后问道。

“旁的什么早已看腻了,这是月儿新编的!”

武后看向殿下的上官,“这婉儿可知这曲目怎么演?”

太平也笑盈盈看向她,上官面色从容的回答道,“臣大约知道。”

武后听了笑道,“也只有婉儿能莫得清这鬼灵精的脑子了!”

太平伏在武后肩头,“月儿想向母后求个恩典…”

“月儿说吧。”

“最近月儿不是在看一本琴谱,有些地方还是不太懂,总让青梅去传唤崔麽麽也不太好…”

“月儿就想不如找个识音律的宫乐到凤阳阁来当差如何?”

“嗯,这也不算个大事,让崔尚仪给你挑个人便是。”

太平又说道,“可月儿才不要什么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要选就要选最好的!”

“最好的,那便只有宇文绫了,上次你不还说人家弹得不好听嘛?”

“是啊!所以月儿想来想去也不能让她来!”

“哈哈哈,你让宇文绫过去教你识谱,怕崔尚仪还不会给你呢!”

“她果真这样厉害吗?”太平眨眼问道。

“要说识谱作曲,宇文绫比崔尚仪还要强一些。”

“那…母后便下旨让崔尚仪把她调过来呗…”太平缠着武后的衣袖撒娇道。

“怎么,不嫌人家弹得不好听了?”

“识谱嘛…也不是让她弹琴…”

“行了行了,母亲让崔尚仪把人给你送过去,文书还是留在尚仪局,什么时候你看她看腻了,再给人发还回去。”

太平一脸喜色,“喏!”

上官将这一套把戏看在眼里,她不知道武后有没有将太平的心机看破,但她知道太平是在帮助宇文绫摆脱贱籍之身,言语中还保护着自己。

这时候青梅已经提着皮影箱子到了含元殿中,宫人也已经将白色的幕布搭好,关上大殿的门,打上灯影便可以开始了。

太平将上官唤到幕布后面,两人一同布了两处景,一侧是洞庭,一侧是潇湘,中间是滚滚的江水。

上官拿着湘君在洞庭,太平拿着湘夫人在潇湘,这出戏二人从未对演过,全凭着临场发挥。

对视一眼后,上官一边挥动着手中的皮影一边开口说道,“洞庭湖边的树枝在轻摇,落叶坠落到湖面上漾起层层涟漪…”

“我在湖面上歌唱,心中思慕着佳人却不敢言之于口,今夜终于要在北洲与你得见,我踩着白薠,欢呼雀跃的奔走相告,四邻之间对我的心意都看在眼里…”

“姑娘啊姑娘,你可知道鸟儿为何聚集在水草之处,渔网为何挂结在树梢之上?”

说完便看向太平,太平接过,“公子啊公子,妾不知鸟儿为何如此,渔网为何如此,但妾已为你打扮好了容颜,一早便在北州等着公子…”

“公子为何还不来?”

“公子…”太平说道这里看着上官停顿了半拍,“公子到底因谁而停顿?”

上官提气说道,“为了迎接姑娘,我想象着用紫贝来铺砌庭坛,用香椒撒满四壁,用白玉来做镇席…”

“我在小洲上采摘着杜若,想象着把它送给远方的姑娘。”

太平眼神暗淡下去,“但…妾还是未能等到公子。”

“我的萧声在北洲之上哀嚎,北洲的水伴随着我的思绪浊重悲怆…”

“我驾起龙船向洞庭远行,我要让公子看到我对你早已昭然若揭的爱意…”

太平看着身旁的人说的深沉,上官望着她的眼眸有些失神,得太平提醒才又说道,“我傍晚时分将船只驾往北洲,一路上翻过许多孤山,越过许多大浪。”

“但只要想到姑娘在北洲遥望,一人跋涉心中也是极尽繁华。”

“此刻姑娘还需再问我为谁停留吗?”

太平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洞庭的水清澈见底,这满天弥漫的沉静,让妾满身的张扬都显得如此的狼狈不堪。”

“公子为何要失约于北洲,又失约于洞庭?”

上官摇摇头,“北洲的号角听着让人胆寒,河边的配饰让我心中忐忑,姑娘是否遭到不测?”

“我捧着配饰顺着北洲一路南下,想要寻到姑娘的行踪…”

“你怎就不回洞庭看一眼?”太平焦急的问道。

幕布前的薛绍疑惑道,“诶,殿下,湘君跟湘夫人可是没见着面的!”

太平放下手中的皮影,拉着上官走出幕布,“好了,就演到这儿吧…”

“这个湘君太让人着急了!”

“记错了时间就算了,连找人的方向都能弄错了!”

上官摇头说道,“照理说是应该南下向潇湘去找啊…”

太平不言语,薛绍摇摇头,“这是在演第四幕,湘夫人对湘君的怨恨呢!”

太平翻了个白眼,“绍哥哥!”

薛绍笑道,“得,是我的不是,不该让月儿演这么一出…”

太平这时候才低声说,“倒也跟你无关…”

李治也无奈笑了笑,“月儿不如将这一出改个结局?”

“父皇如此说,月儿还真有这个打算,怎就非得让人见不着面,要换我洞庭找不着,就回北洲,反正来来回回就那一条路,总归能碰到!”

“月儿,人们通常都喜欢看凄美的爱情,像牛郎和织女,后裔与嫦娥…”武后说道。

“为什么?”

“大抵是因为人们总喜欢美中不足吧。”上官在一旁轻言道。

太平又想起明崇俨对她说过,她一生都在追寻不属于自己的爱情,随后将手中的皮影撂在地上,从大殿之中跑了出去。

众人都一脸茫然,上官向陛下和天后行礼道,“臣去看看殿下。”

天后点点头,“婉儿快去吧。”

随后看着薛绍说道,“太平这孩子,自小便是被本宫宠坏了。”

薛绍摇摇头,“臣与殿下自小相识,殿下天真烂漫的性情才是最不可多得的。”

天后与李治对视了一眼,互相点点头,又向薛绍说道,“那绍儿便退下吧,过几日本宫与陛下要前往华清宫,绍儿也一同前往吧。”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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