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越是那般正经模样,越是勾得太平想要调戏一番。
她缓缓转过身,新妆初就的眉眼在晨光里流转着妩媚,“只是说这个么?”
“我当晨起时上官大人未尽兴,还想寻‘卿卿’讨些甜头呢。”
上官婉儿呼吸一滞,不觉已后退半步。
太平却欺身逼近。
“良人——”她尾音拖得绵长,“如何慌了?”
“昨夜…你抱着我软语温存时,可不是这般样子的。”
太平看着着对方强作镇定的模样,心头戏虞的感觉慢慢消失。
她再不能容忍上一世的情景——床笫间耳鬓厮磨,人前却要装作泾渭分明。
既然母后已默许,薛绍亦成过往,横亘在她们之间的桎梏皆已粉碎。
为何还要用这该死的规矩,在彼此心间刻下新的沟壑?
太平步步逼近,指尖轻抬对方下颌,迫使她与自己对视,“你当我是什么?”
上官婉儿被迫迎上她的目光。
那妆容真是美极了。
眉间花钿是金箔细贴的梅花妆,胭脂自眼尾漫染开来,又用螺子黛微微上挑,勾勒出旖旎的弧度…
她的呼吸不觉窒住。
“你不是我妻子么?失忆了?”
谁家好人唤妻子作公主殿下?
上官婉儿伸手揽住她的腰,“我们不是喝过合卺酒么?”
太平挣开她的手侧过身去,云鬓间的步摇微微晃动,“你少来这套。”
“我真不想跟你浑说这些,当着青梅的面唤我一句‘卿卿’怎么了?”
“是你见不得光,还是我见不得光?”
“还是我们见不得光?”
上官婉儿有些怔忪。
并非因她话里的委屈,而是这般全然不同的表达方式——没有前世那般带着权柄的压迫,也没有隐晦的试探。
此刻太平蹙眉嗔怪的模样,分明就是寻常人家妻子在与爱人闹别扭。
她们之间甚至带着些市井的烟火气来。
殿外恰传来青梅轻柔的叩门声,“公主,晨食已备妥,可要送进来?”
太平仍带着些不悦,却已转头扬声道,“不必送进来。”
“我们自己去吃。”
上官婉儿从身后轻轻环住她,下巴抵在她肩头,“怎会见不得光...”
“我再不那样了好么?”
太平微微叹了口气,“我当真厌极你这般模样,上辈子端了几十年雍容体面,还没端够么?”
她声音里带着两世积压的疲惫,“重来这一世,你还要我陪你演这出君臣相得?”
“我累了,婉儿。”
上官婉儿的手臂微微收紧,将脸埋进她颈间。
“我错了。”这句话混着温热的呼吸落在太平耳后,“不端了好么?”
“别气…”
“晨食再不吃就凉了。”
她勾着太平的手引着她往外走。
膳厅的晨食已摆上案几,太平坐下将酥酪推至上官婉儿跟前,“今日的酥酪我吩咐人多放了半勺蜜。”
“你尝尝。”
上官婉儿轻摇摇头,“不喜欢喝这个了。”
嗯?
太平有些疑惑不解,喜欢了半辈子的东西还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
待宫人将食案收拾妥当,上官婉儿忽然唤住正要退下的青梅,“午膳清淡些。”
“添一个冬瓜盅吧。”
冬瓜盅?
这人向来嫌弃冬瓜寡淡,今日竟主动要这个。
太平正要询问,却见她已轻轻搁下茶盏,“月儿,狄公在大理寺等我。”
“我…得走了。”
她目送她远去,待那抹身影消失在廊下时,才吩咐青梅,“去把尚药局的崔知悌叫过来。”
抵达大理寺时,狄仁杰已在门廊下等候。
二人步入监牢深处,晦暗的甬道将天光彻底隔绝,唯两壁火炬投下跳动的阴影。
狄仁杰在一扇沉重的铁门前停步,囚室内是一名女子。
散乱的黑发间,一双碧色的眼眸如同波斯猫,在昏暗中闪着幽光。
她脸上虽有污迹与疲惫,五官轮廓却深邃艳丽,即便是囚衣也掩不住身段的婀娜。
是波斯人。
自波斯萨珊王朝的荣光被大食人的铁蹄踏碎,其王族嗣子便纷纷东逃,栖身于长安。
此人,多半是随波斯遗民东迁浪潮,被命运推攘至长安的幸存者。
那女子见到狄仁杰,眼中并无惧色。
上官婉儿眸光一敛,不必回头,只向后略一抬手,随侍的狱卒便即刻上前。
“卸镣,带入讯室。”
女子被带入审讯室,活动了一下手腕,目光始终落在上官婉儿身上。
“你们无权审问我贪墨洗钱一案。”女子被架上刑架,目光依旧从容,“至于劫持你上官大人,我们天香坊没有做过。”
狄仁杰与上官婉儿对视一眼。
其一,她如何知晓他们无权审讯贪墨案?
其二,那便是狄仁杰的疑问了,为何她说从未劫持过上官婉儿?
“带人。”上官婉儿微微抬手,“那个脸上有刺青的男子。”
两名狱卒押着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走进来,他左颊上印着一个“忠”字。
那是边塞士兵常用的刺青,用来彰显勇武的信念。
那夜尾随上官婉儿的人便是他。
这样的人,不怕刑罚,更不怕死。
边塞士兵出现在长安,无疑是逃兵。
这样一个逃兵是如何跟波斯人扯上关系的?
上官婉儿揉了揉太阳穴。
狄仁杰目光如炬,直截了当,“你在河源军,是哪一年的兵?”
男子抬头,目光锐利,带着些意外。
他是如何知道自己是河源兵的。
“你这双手,虎口与掌根的厚茧非同一般,是长年演练陌刀所致。而我朝各军之中,专精此道者——”他话音微顿,缓抚短须,“唯有河源军。”
男子闻后,依旧不语。
上官婉儿前踏半步,“垂拱四年,河源军惨败大非川,死者十之七八,你是那时候逃回长安的。”
男子猛地抬头看向她,“我不是逃兵!”
“不是!”
与她而言的寥寥几语,似乎勾起男子最沉痛的往事。
他的眼眸中充满了悲痛与愤怒,“全军覆没…整整一万人…”
“主力迟迟不到,吐蕃人的铁蹄是从我们同袍的尸体上踏过去的!”
上官婉儿追问,“那你又是如何回来的!”
男子抬头望着她,喉结剧烈滚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我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
“你们这些…身在长安的贵人,怎会知道什么是尸山血海!”
“我在同袍的尸堆中趴了三天三夜,全身溃烂没有一块好皮!”
狄仁杰问道,“那为何不归营报备!”
“我想向东去寻主力,却看到吐蕃军占据高岗阻挡,主力被困在承风岭。”男子说到这里开始冷笑,“难道我要以一己之躯上去殉国么!”
“我大唐就这般缺我这一个忠贞之士么!”
“那个李敬玄根本就不会打仗!你们这些长安的贵人只知道在朝堂上谈兵轮道!硬是用我们这一万弟兄去填了吐蕃人的刀口!”
一直沉默的波斯女子突然开口,“我们番邦之国,历来视大唐为天上的国度,以为这里的君臣如日月般英明,律法如星辰般永恒。”
“我们波斯也打仗,但…绝不会这般轻贱自己的士兵!”
上官婉儿的目光轻轻扫过她。
都亡国了,还有什么士兵的性命可轻贱?
但终是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我大唐立国百年,历经烽火无数,靠的正是这万千忠魂铸就的脊梁。今日边军之败,非战之罪,乃是朝中蠹虫作祟。”
她向前一步,绯色官袍映着火光泛起凛然光泽,“你只见尸横遍野,可知我朝当年便已遣使节前往吐蕃问责?”
“亡国之痛,想必阁下深有体会。正因如此,你更该明白——一个真正强大的国度,不在于从未跌倒,而在于每次跌倒后,都能带着逝者的遗志重新站起!”
她的目光重新回到那个男子身上,“你说得对,我大唐不缺你这样一个忠贞之士,但你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不敢再上前迎敌,那便是被吐蕃人断了脊梁!”
“你不配做唐人的士兵。”
我汉人的脊梁,何曾真正的断过?
这脊梁,在始皇扫**的长戈下铸就,在霍去病封狼居胥的豪情中挺立,在五胡乱华的废墟中重拾。
一次次被打断,又一次次自己续接起来!
它早已被刻进了骨血里,纵一时蒙尘,暂失锋芒,但只要一息尚存,一点星火,便能引燃那蛰伏在血脉深处的火焰。
狄仁杰静立在一旁,他看到了身为女官的凛然正气。
男子慢慢垂下头去。
他的脊梁骨不光在战场上被打断了,在这长安城中也再没有机会续起来了。
“当年铁骨铮铮,手持陌刀,如今却自堕于鬼市阴沟,行此鼠窃狗偷之事。”上官婉儿居高临下垂眸看他,“你且扪心自问,对得起大非川上一万枉死的英魂吗?”
言毕,她转过身不再看他,“单独关押。”
“任何人不得探视。”
她要让他独自面对那滔天的罪恶感,也要剥夺他辩解的机会,让他彻底孤立无援。
然后瓦解他的意志。
狄仁杰与她一同离开大理寺监牢,外面晨雾已散尽,金灿灿的阳光毫无遮掩的倾泻下来。
上官婉儿的酷烈让狄仁杰十分意外,他熟知的婉儿在天后身边是内敛的,善于在规则的缝隙中达成目的,而非如此锋芒毕露,对人犯进行精神上的摧毁。
她有些激进了。
“婉儿,此风不可长,此心不可习。”
他只留下这一句便离开。
她懂他的告诫。
诛心之术是上不了台面的。
但这是有人要害她们啊…
什么风骨,什么心性,都比不上太平安然无恙。
她敛起心绪,回到凤阳阁。
崔知悌提着药箱刚从寝殿出来。
猜婉儿为什么要冬瓜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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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我累了,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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