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踏着残雪匆匆赶回宫中,方至紫宸殿玉阶下,裴炎沉浑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陛下!傩者,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历来由太常寺主导,方相氏驱疫。今以公主之尊,行巫祝之事,是阴干阳位,恐阴阳失序,灾异频生啊!”
她伫立在门口听了许久,大概明白了里面的意思。
太平欲在傩祭中首创“护福公主”之位,此刻裴炎正跳着脚以祖宗礼法为戈,在天后驾前据理力争。
殿门本就没关,正当她听得起劲的时候,一名女官从她身后唤道,“上官大人,天后让您别在这听了,进去听。”
好尴尬…
但也只化作一个“喏”字便随着女官从后殿绕到了天后身侧侍立。
“婉儿。”天后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碗,目光扫过身侧的人,“裴公说公主首领傩舞是阴干阳位,你如何看呢?”
裴炎目光亦挪到天后身侧,他什么时候站到那去的?
上官婉儿迎着殿下一众宰相的目光,从容道,“《祭统》有云:‘贤者之祭,必受其福。’”
“公主于国,有安戎城护军之功;于民,有薛绍案中明正法典之德,我想问问诸位,公主可否担一个‘贤’字呢?”
裴炎心底快要翻上一万个白眼了。
她人都还没嫁过去,就把薛家的桌子给掀了,这叫贤?
拜她所赐,两京世家之中,薛家的名声都要臭上天了!
见满殿寂然,她复又转向御座,“天后,臣想若由公主率众祈福,长安百姓定会雀跃欢欣,此方为真正的民心所向。”
黄门侍郎黄德真应声出列,朝上官婉儿微微拱手,“上官大人历来是才华洋溢,如此引经据典我等叹服。只是百姓总归是喜欢凑热闹,但若是因阴人主祭而触怒天神,导致来年天灾横起,届时欢欣雀跃的万民,恐怕就要变成哀鸿遍野的流民了!”
好一招偷天换日!
照此说来,往后关中平原但凡落一滴雨,生一只蝗,便都要记在太平公主的账上。这已非谏言,而是预先埋下的诅咒。
她面上浮起清浅笑意,“黄侍郎深谋远虑,竟已预见到明年灾异。只是——”
她转向太史局官员所在方位,“若依此理,去岁河东道大旱,前岁江南水患,又该记在何人头上?莫非我大唐国运,竟系于一人之身?”
裴炎此刻真的是想将她叉出去!
说不过,说不过!
真想弄死此獠!
又抬眼看着她那从容不迫的样子,让他想起府上那只常趴在院中晒太阳的白猫——分明弄倒了甜浆,却还偏要蹲在牡丹丛中舔爪子装无辜。
“裴公可是要补充?”她忽然抬眼,眸子里都是清泠泠的。
天后自然也是看出裴炎眼中的浊气,但也只当熟视无睹。
“那依着上官大人的意思,傩祭不为国运计,又是为何而计呢?”刘祎之问道。
上官婉儿福身看向天后说道,“刘相此言,倒让臣想起《周礼》中一段——方相氏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率百隶驱疫。可刘相公可知,长安西市的孩童们见了这装扮,是哭是笑?”
她微微一顿,环视满殿朱紫,“孩子们都是拍手欢笑的。因他们知道,这狰狞面具之后,护佑的是万家安康。”
“傩舞之本,固然是为驱疫。然《乐记》有云,‘乐者,天地之和也。’这‘和’字,正在于上与下通,君与民乐。”她又躬身一礼,“天后,臣以为,傩祭之所以能绵延千载,正因它不仅是庙堂之礼,更是百姓岁末迎新之期盼。”
“若说驱疫,”她声音渐沉,“公主也时常于大慈恩寺设立粥棚,那些受她恩惠的百姓,若见公主亲执面具,为他们祈福驱疫,这份心念相通,岂不胜过千百场拘泥形式的傩舞?”
裴炎忍不住冷哼,“上官大人这是要将国之祭祀,降格为市井杂耍么?”
“裴公错了。”上官婉儿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正是要让祭祀回归本真——让高高在上的神灵,听见人间真切的祈愿;让繁复的礼仪,化作护佑每一个黎庶的实际。”
“公主领傩,非为僭越,而是以她亲历民间疾苦之心,为傩舞注入真正的生机。”
她最后望向殿外,目光仿佛越过宫墙,看见了长安街头巷尾,“说到底,无论是傩舞,还是其他礼制,若不能让百姓感受到被护佑的温暖,再盛大的仪式,也不过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殿中一时寂静。
她说得好有道理…
“…天后,臣附议。”
“…天后,臣也附议。”
“…臣附议。”
……
太平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正在攀登一座险峻的高山。山势陡峭,每一步都踏在摇摇欲坠的碎石上。
看不清来路,也望不见山顶。
她向上攀爬,呼吸越来越急促,空气稀薄得让人胸口发闷。就在她伸手去够上方的岩石时,脚下石块突然松动——
身体猛地向下坠落。
然而,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到来。
她的脚踩住了一个固定的支撑。
太平惊愕地低头,看见托住自己的,并非岩石,而是一只女子的手掌。
“婉儿!”
上官婉儿自她身侧惊醒,就着月光瞧见她额间沁着细密的汗珠,胸口微微起伏。
“可是梦魇了?”婉儿取过帕子,轻轻为她拭汗。
她抚了抚胸口…
“吓死了..”似乎觉得说一遍不够诉尽方才的惊险,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吓死了..”
“婉儿你说,祭祀会不会真的冲撞方相?”
上官婉儿披着寝衣起身点燃烛光复而躺在她身侧笑道,“现在怕了?”
“明日可就除夕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太平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故意翻过身去背对着她,“要说风凉话就别在我这睡了,自己滚去廊下。”
上官婉儿非但没有起身,反而往锦被里缩了缩,指尖轻轻点了点太平的肩头。
“公主可知道,最早的傩祭并非男子专属?商周时,主持傩仪的巫祝多是女子。只因女子通晓天地阴阳,能与神明对话。”
太平微微侧过身来,月光照见她眼中的犹疑。
“可裴炎他们说...”
“他们说女子主祭会冲撞方相?”婉儿轻笑一声,“那我倒要问问,方相氏四目金黄,执戈扬盾,驱逐的是疫鬼,护佑的是众生。难道还会因主祭者是女子,就分不清善恶了不成?”
她撑起身子,认真望进太平的眼睛,“月儿可还记得妇好?那位领着千军万马出征的商朝王后,不也曾主持过最盛大的祭祀?女子的脊梁骨,从来就不该被男子的礼法打断。”
“月儿,你站在傩队最前方,不是为了证明女子也能主持祭祀,而是要让天下人看见——女子本就该站在这里。这山河社稷,从来都有女子的一半。”
她伸手替太平掖好被角,声音柔和下来,“睡吧,明日月儿不仅要站在傩队最前方,更要站得笔直。让长安城的百姓都看看,我们大唐的公主,有着怎样挺拔的脊梁。”
“你好啰嗦…”太平往她怀里钻了钻,“若我明日做得不好…”
“没有若。”上官打断她,“你上一世嫁了两次人诶,祭祀还能比嫁人更累更繁琐?”
太平在她腰上轻掐了一把。
狗东西,现在都可以调侃她嫁人的事了,是吧!
“倒想起某人当年追着婚车抹眼泪的光景了。”她眼风一扫,算起了旧事,“巴巴看着我进了薛家门,听说还在茶肆晕过去了。”
上官婉儿第一次在口舌上吃了瘪。
如今也只能巴巴看着她气自己。
分明是想让她别紧张才提的!
“我那是中暑。”许久她才憋出一句话。
太平挑眉看她,眼底漾开促狭的笑意,“哭中暑了?上官大人果然不同凡响…”
上官婉儿见说不过,只能伸手去捂嘴,两人在锦被间闹作一团,方才的紧张气氛早已烟消云散。
待气息稍平,太平倚在她肩头,轻声道,“其实我知道,你是想让我放松些。”
婉儿抚着她散落的长发,语气温柔,“我只是觉得,你不该被这些琐事困扰。明日傩祭,只需做自己便好。”
“我会一直在你身后。”
次日,辰时三刻,祭坛前。
百官列队,太常寺的乐工已就位。
祭坛设在丹凤门外,宫门数百米外,天还没亮便已聚集了无数百姓观礼,将宽阔的天街挤得水泄不通。
当太平出现在汉白玉祭坛上时,人群的目光都移了过去,纷纷遥望着她。
她并未如众人预料的那般戴着狰狞的傩面,而是以真容示人。鲜红的祭服在晨光中泛着暗金的光泽,衬得她眉目如画,却不怒自威。
“吉时到——”司礼监高声唱喏。
太平执起玉帛,面向太极宫方向三揖。起身时,她接过内侍奉上的酒爵,将清酒缓缓酹于祭坛前。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今以清醴,敬告神灵。驱疫禳灾,佑我大唐。”
她的声音清越沉稳,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到祭坛下方。裴炎站在百官首位,眉头微蹙,却未发一言。
裴炎在心底长叹一声,这位公主当真是深谙庙堂之道。她以“为民祈福”为名,将政治诉求巧妙地包裹在公义的外衣之下。
这一手实在高明——既全了皇室体面,又遂了参政心愿。看似恪守礼法,实则已在礼法的框架内,为自己争得了一席之地。
还有那个上官婉儿…
真想弄死她。
此时鼓声骤起,一百二十名侲子戴着赤帻黑衣,执戟扬盾涌入场中。方相氏黄金四目,玄衣朱裳,在队伍最前方踏着鼓点起舞。傩舞队伍沿着既定的路线行进,时而腾跃,时而呼喝,场面壮观非常。
太平始终静立在祭坛中央。当傩舞进行到**时,她缓步走向祭坛边缘,从上官婉儿手中接过祝文。
“妾李令月,谨代表大唐皇室,祈告天地:愿疫疠消散,愿五谷丰登,愿边关永靖,愿百姓安康......”
祝文在风中飘扬,与傩舞的呼喝声交织在一起。她诵读的姿态庄重从容,丝毫没有被喧闹的仪式干扰。
祭坛下,上官婉儿注视着太平的身影,想起昨夜她依偎在自己怀中说着"吓死了"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
傩舞渐歇,太平再次举起玉圭。她面向万千百姓,声音温润却极具穿透力:
“旧岁已除,新春将至。愿天神赐福,佑我子民——”
话音未落,祭坛四周突然腾起无数盏孔明灯,如同繁星升空。百姓纷纷跪拜,欢呼声震天动地。
待仪式结束,人潮渐散,她在往来官吏与宫人中遍寻不着那抹熟悉的身影。
及至麟德殿夜宴,笙歌四起,锦绣满堂,唯独上官婉儿的那方席位,依旧空悬。
说好的一直在身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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