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三思执象牙箸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夹起一片金齑玉脍。
他目光与对面的武承嗣短暂交汇,彼此都在对方眼中读到了然——天后这手“一石二鸟”,既敲打了日渐不安分的相王,又给太平铺就了通往权力核心的台阶。
“天后当真是慈母心怀。”武三思朝太平举杯,眼底含着笑意,“连相王府上女眷的笔墨功夫都这般挂心。”
武承嗣亦起身笑道,“正是此理!听闻这几名女官皆师从上官大人,王妃得此良师,他日定能作出惊世佳作。”
坐在末席的武攸宁忽然嗤笑出声。
随后起身,慢条斯理地添了把柴,“说起诗文,昨日恰见薛家三郎新得一幅《美人扑蝶图》,题诗颇有建安风骨。”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环视满座笑道,“画中美人竟与教坊司新来的胡姬有八分相似。”
席间霎时静了下来。
太平徐徐转身,目光掠过满座宾客,最终定格在那些尚未领赏的食案上。
“诸位,”她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涟漪,“还不领赏谢恩?”
那语气平静得很,视线甚至未曾为武攸宁或薛绍停留一瞬——仿佛那些关于薛绍的风月传闻,不过是飘过阶前的一粒微尘,连被她目光触及的资格都没有。
武三思也狠狠剜了武攸宁一眼,那目光恨不得将这个成事不足的堂弟钉死在原地。
而对席的薛绍,也已吓得魂不附体,僵坐在那里,仿佛成了这满堂华彩中唯一一尊失了魂的木偶。
还是武承嗣率先起身,躬身朗声道,“臣等叩谢天后赏赐!”
满座宗亲如梦初醒,纷纷离席叩拜。
太平在一片叩谢声中离去,裙裾掠过青玉阶,行自前院石湖旁斜闪出一个人影,拦在她面前。
岑引一个箭步将人踹倒在地。
月光洒落,照着那张正脸——是薛绍。
这倒霉催的…
侍从无声退至数步之外,垂首侍立。太平这才将目光淡淡投来,玉色在月下更显冷然。
“你又在此作甚?”
薛绍挣扎着起身,想要近前却被她那疏离的眼神劝退,只遥望着她说道,“公主,昨日我被天后训诫,实在苦闷…”
太平静静看着他,神色中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彻底的漠视,甚至懒得打断他的话。
趁早说完,别再纠缠。
对面的人在这气氛之中,似乎没了勇气再言语下面的话,他声音嘶哑,带着哀求,“太平…我是爱你的,我甚至可以将自己的命给你…”
听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终于开口,“你的命,很好么?”
这是一种近乎冰冷的讥讽,他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魂魄。
是啊,家道中落还可说是时运不济,但他一无安身立命的本事,二缺审时度势的聪慧,他的命…
她又如何能瞧得上?
“我也是勋贵人家出身…你怎么这般说?”他脸色变得惨白,“我与你是一脉相承的…”
太平的目光落在远处朦胧的月色中,“除了祖荫,你还有别的么?”
薛绍死死看着他,眸中带着恨意,“你变心了。”
谁变心了?
真是越说越荒唐。
她不再看他一眼,仿佛多停留一瞬都会污了眼睛,转身便走。
薛绍还想追上去,却被身后的禁军拦住。
凤阳阁寝殿大门在身后无声合拢。
太平径直走进内室,任由两名贴身宫婢为她卸去繁复的钗环与外袍。
上官婉儿正斜倚在窗下的软榻上,就着明亮的宫灯翻阅着一卷书简。
见太平归来,她放下书卷,唇角自然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起身,目光流转间,已将她细微的情绪尽收眼底。
“看来今晚的宴,吃得不太顺心?”婉儿的声音清柔。
太平挥退了女官,室内只余她们二人。
她走到榻边,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俯身,将额头轻轻抵在婉儿的肩头,闭了眼,
静默片刻,太平才闷闷地开口,带着一丝放松的抱怨气,“碰上个甩不脱的癞皮狗。”
上官婉儿当下明白说的是薛绍。
“又是薛绍?”她轻笑。
“除了他,还有谁。”太平直起身,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在宴上被武攸宁当众点了风流债,已是颜面扫地。散席后,竟还敢在前院拦我。”
她简略说了薛绍如何被岑引踹倒,又如何说出那些“献上性命”的荒唐话。
上官婉儿将一碗温热的羊酪递在她手中笑道,“你这便觉得烦了?昨日这位薛公子可是在公主府前拦了我的马,死活不让我进门,费了好一番唇舌才脱身。”
“武攸宁更妙,也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眼见着金吾卫都已列队准备回避了,他倒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二话不说,亲自将薛绍给撵走了。”她微微摇头,“到头来,我还得承他的情。”
太平接过那盏温热的羊酪。
“承他的情?”她轻哼一声,“武攸宁倒是会挑时候卖好。宴上是他点的火,人前是他做的戏,倒什么事都让他做了。”
上官婉儿自然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言,接口道,“今日他这般上蹿下跳,莫以为搅黄了你跟薛绍,他便有可乘之机?”
太平缓缓搅动着玉盏中的羊酪,眼波横掠,嗔了她一眼,“你倒有脸提他?我还没审你呢,与那波斯公主是个什么章程?腻在她处一整日,连个人影都寻不见!”
这又是先发制人,生怕她又搬出上次鹦鹉的事来说。
上官婉儿门清,却也不恼,眼底漾开一丝笑意。
随后她倾身向前,就着太平的手,轻轻嗅了嗅那盏羊酪。
“你别挨我这么近,走开些。”太平自己往里挪动了半寸,掩着笑,“说不清楚就少来招我。”
“谁说不清了…”她神色正经了起来,“嫣儿在西市查到有岁前市场上有发生一桩奇闻。”
她语速不急不缓,偏在此处顿住。
太平不由蹙眉,侧首睨她,“说下去,卖什么关子。”
婉儿却不慌不忙,唇角微弯,“那……你往里坐坐,给我腾个地方?站着说久了,腰酸。”
太平没好气地横她一眼,终是朝里挪了半尺。
婉儿这才满意地挨着坐下,续道,“说是有人在波斯胡商铺中购置名贵安息香,却发现其中掺入了不少**。买主当场发作,在铺子门前便闹将起来。”
“蹊跷的是,此事闹到雍州官廨,那雍州长史竟也轻描淡写,未加深究,便草草了事。”
按《唐律》,商贾制假,赃满五匹者即处杖刑,若获利巨大,更当以盗窃罪从重论处。安息香价比黄金,那波斯商贩掺入**牟利,涉案之数定然不小,按律绝无轻纵之理。
太平将手中的羊酪放置在旁边的案几上,思索后说道,“安息香掺**…怎听着这么熟?”
上官婉儿解释道,“上一世…宫中有一份边关密报便是用的安息香掺**这样的法子传入长安的…”
但上一世,她们只知边关情报是借香料之名暗中流入长安,却始终未能查明,究竟是何人在暗处传递。
况且,那时的两人尚沉浸在一段缠绵情意之中,正两心相悦,朝夕相依,又怎会分心过问朝堂风云?
即便后来她随侍于天后身侧,这条隐秘的情报线路,也始终只由库狄秋一人掌握——她从未知情,亦无从触及。
“所以…那条密线出自波斯邸?”太平撑起身子,眼中有些不可思议,“那个波斯公主背后的人是母后…”
“那她跟那个邹鸾休又是怎么回事?”
上官婉儿轻轻摇首,“我也无从知晓。今日在公主府盘桓整日,她却是半分口风也不露。只隐约探得,那邹鸾休与崔挹往来甚密。”
她语气微沉,补充道,“而且,天香阁一应大小账目,皆需经崔挹之手核验。”
怎么还有崔挹的事?
“你说…那位波斯公主,会不会是两头作眼的探子?”太平公主沉吟道,“一边为母后效力,一边又与崔挹暗通款曲。”
可若真是如此,母后那般人物,岂容她一个异邦女子轻易蒙蔽?
转念一想,她唇角微扬——若她真有这等瞒天过海的本事,倒真想好生讨教一番。
话说回来,那就只能是波斯公主在欺瞒崔挹。
上官婉儿心中亦是一动,与此念头同时涌上的,是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
“会不会…当初天后命你我从洛阳返回长安,查办雍王之案,其真正的目的,自始至终就是为了将我们牵入天香阁这局棋中?”
太平目光转向她。
神色中透着一股诡异,“你…为什么要在大年初二讲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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