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总不能让男娃去死吧

次日清晨,渭水码头薄雾氤氲。

漕船在晨光中列阵以待,旌旗轻扬。太平与婉儿共乘的青盖安车驶抵岸边时,刘仁轨早已候在船首,霜色衣衫衬得他身形如古松般挺拔。

随侍身后的还有李嫣儿,崔珩等人。

“公主。”刘仁轨执礼时目光如炬,“天后还安排了一人同行。”

正言语间,官道上忽闻马蹄声疾。

但见烟尘起处,一骑绝尘而来。骏马人立长嘶间,绿袍官员翩然落地——正是昨日因递交姚崇札子而贬为合宫县尉的宋璟。

他整了整微乱的衣冠,趋前躬身,“臣奉旨随侍殿下赴濮州查勘灾情,待事了后再往合宫县赴任。”

一个姚崇不算,又来一个宋璟。

太平眼风轻飘飘地掠过宋璟,未作丝毫停留,更无只言片语,径直转身,登上了漕船。

漕船缓缓驶离河岸,沉重的铁锚带起浑浊水花。太平凭栏而立,望着逐渐远去的长安城阙,任江风拂动腰间环佩。

宋璟独自站在船尾,绿袍在风中翻飞如离群孤雁。

“公主殿下可知,”刘仁轨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当年太宗皇帝命魏徵编纂《群书治要》,为何特将‘水性柔,能环山襄陵’写在开篇。”

太平微微闭眼,又来说教…

“水的说法太多了,刘相是想讲解哪一出?”她手抚栏杆,语气淡漠说道。

刘仁轨捋须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失望,天后这般苦心孤诣,终究是明珠暗投。女子之身,到底格局所限,难悟这江山为局的深意。

随后也不再搭话,兀自入了船舱。

一行人舟行三日转入汴水,在陈留县境改走陆路。

才下官道,便被扑面的热风呛得掩鼻——风中混杂着焦土与腐物的腥臭。放眼望去,赤地千里,龟裂的田地上不见半点青绿,唯余被啃噬过的作物根茎,如同大地的累累白骨。

“半月前蝗群过境,”引路的老农声音嘶哑,“遮天蔽日,声如雷鸣。不过两日,颗粒无存。”

道旁歪斜的茅棚下,饥民们目光呆滞,孩童腹大如鼓,细弱的脖颈仿佛一折即断。

此刻,面对着这些满地的疮痍,太平的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临出宫时的早晨那半碗没有用完的甘露粥。

胃里突然翻江倒海。

一种呕恶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她一手扶着缰绳马鞍,另一只手捂住翻涌的胸口,感到极度不适。

“公主!”上官婉儿跃下马背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在道旁老槐垂死的阴影里,太平弯着腰剧烈干呕,却只吐出些许酸水。

她虚弱地靠在婉儿肩头,“婉儿…把粮食分给他们…”

“全部都分给他们。”

宋璟蹲身捻起一撮黄土,他想起姚崇札子里那句“饿殍载道”,此刻方知仍是写得保守了。

“这哪里是载道,这分明是人间地狱。”他将那捧黄土掷在地上怒斥,“我要上札子回禀朝廷!”

太平抬眼望过去,宋璟眼中充斥着愤怒与兴奋,他像是站在云端的审判者,俯视着这片苦难的大地。

似乎灾民的哭声在他耳中不是需要抚慰的悲鸣,而是印证他政治主张的佐证。他迫不及待要利用这场灾难,在朝堂上完成他对"浊流"的清算,实现他理想中清平世界的蓝图。

这片土地吞噬了所有希望,无人能带着笑容离开。

然而宋璟的眼底却跃动着异样的光芒。

太平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那绝不是悲悯。

或许是终于印证了众人皆醉他独醒的孤高。

突然,前方传来凄厉的哭喊。

一个妇人发疯般扒开新坟,抱起早已僵直的女童尸体,拿着半块饼往孩子嘴里塞去。

“我的儿啊…娘找到吃食了…”妇人痴痴地笑,浑浊的眼泪滴在青紫的小脸上。

太平猛地背过身去,耳边飘来村民的絮语,“她家两个男娃一个女娃,实在没粮了…当爹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娃断气…”

另一人低声附和,“总不能…让男娃去死啊…”

宋璟目光扫过哀鸿遍野的灾民,语气平静无波,“乱世之中,保全男丁方能延续宗族血脉。此虽惨烈,却是不得已的理性抉择。”

刘仁轨在一旁轻咳了一声,那声音中带着些许警示的意味。

薛蘅闻言嗤笑一声,眼尾斜挑,“真是奇闻!不能下蛋的公鸡,倒敢妄谈延续血脉?整日只会喔喔打鸣,吵得人耳朵生茧。”

“薛娘子妙喻。只是这世间,原就不需要每只禽鸟都会下蛋。”宋璟整了整被风掀动的绿袍下摆,“雄鸡司晨,划破混沌;苍鹰搏兔,震慑宵小。若依娘子高见,莫非朝堂之上只需会'下蛋'的母鸡,却不要能'司晨'的公鸡?”

上官婉儿将太平扶到树荫下坐稳,不急不缓地直起身来。

“宋县尉此言差矣。”她声音清越如磬,却比宋璟少了几分锋芒,“雄鸡司晨固然重要,但若只顾引吭高歌,却让这半边女子天下至于炼狱,这司晨之责,岂非本末倒置?”

言毕,她直视宋璟问道,“你,有那么一瞬间是否在庆幸自己是男子呢?”

当然有。

不止一瞬。

几乎每一个挑灯苦读的深夜,当隔壁传来待嫁娘子隐忍的啜泣;每一次穿过市井,目睹妇人被囚于深深庭院;每一回见证女子在父兄手中如物件般被摆布抉择——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总会有庆幸。

庆幸笔墨纸砚是他触手可及的未来,而非绣架妆奁,庆幸天地广阔任他闯荡,不必用三从四德捆住双脚。

也更让他清醒:男子要守住自己头顶这片权利。

不论用任何方式。

宋璟脸上的从容霎时冻结。

那些隐秘的庆幸,那些在礼教纲常庇护下安然享受的特权,此刻被**裸地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上官大人此言,恕璟不敢苟同。”他抬眼,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投向婉儿,“‘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阴阳各有其位,男女各司其职,此乃天地自然之理,非人力可强逆。璟庆幸秉承天理,恪守本位,何错之有?”

“璟所庆幸者,非为一己之私利,乃是庆幸能立于天地间,循圣人之教,行丈夫之责,为这天下尽一份心力。”

真是大义凛然。

“你所执行的丈夫之责,便将另一半山河拘于方寸之间,将天下女子推入炼狱?”太平缓过神来,看向刘仁轨继续说道,“方才刘公问我,‘水性柔’当指何。”

“本宫现在回答你,女子性柔如水,过万方而泽润无声,遇山峦而绕行不争,但那日月所照之处皆见:女子创造生命之力与怀柔坚韧之智,前者可滋养社稷,后者可匡扶天下!”

李嫣儿接过话,清冷开口,“宋大人,您所研读的孔孟之道、圣贤之书,所授的不过是安守半壁江山的治世圭臬。”

崔珩闻言,从容接道,“而真正的君子之道,是要胸怀四海,驾驭八方!”

岑引对这些不甚了解,但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学吧。”

刘仁轨当即叹服。

裴炎以为天后欲将她置于太子弘之位,怕是看走了眼。

李弘当年,何曾有过这般倒反天罡的魄力?

朝堂之上满口仁义,却是长了一身反骨。

刘仁轨趋前一步,立于众人之间,“今日之论,无关对错,实乃立场不同,所见自然各异。”

他略作停顿,“公主奉天后之命主持赈灾,正需诸位同心协力,集思广益,方不负朝廷重托,不负百姓期盼。”

他这番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赈灾”这个迫在眉睫的现实任务上,也是不着痕迹地给了宋璟一个台阶。

自潼关转入黄河,经蒲州,陕州,孟州,怀州行七日,终抵达濮州码头。

漕船甫一靠岸,太平便察觉到一丝异样。码头上除了官吏役夫,竟多了许多不明身份的杂役,如蚁群般穿梭于货堆之间。

更令人生疑的是,那些值守的守卫个个面色惶惶,目光游移,在与她对视的瞬间皆慌忙垂首,似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濮州刺史封言道早已率领属官在码头恭候。这位年近五旬的地方大员身着紫袍,面容清癯,行礼时姿态无可挑剔。

“臣等,恭迎公主殿下。”

封言道不仅是朝廷命官,更是高祖皇帝淮南大长公主的驸马,其背后盘根错节的宗室关系,远比这濮州官场更为复杂。

太平的目光如清风般掠过一众官员,最终停在人群最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垂首立着的,正是姚崇。

她抬手,纤指如兰,轻轻一点。

封言道会意,侧身道,“姚参军,公主问话。”

姚崇应声出列,一身半旧青袍在风中微动。他稳步上前,姿态端正,毫无潦倒之态。

“是你动了我的妆奁?”太平问道。

“回公主殿下,”姚崇抬起头,目光清正,“是臣。”

话音刚落,一阵猛烈的河风自江心扑来,刮得人衣袂翻飞。

太平鬓边的碎发也被吹得纷乱,她抬手轻压发丝,目光仍停留在姚崇身上,“姚崇贬为仓史,守米仓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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