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我们不能掌控么?

散朝后,宫道幽深。

裴炎几步追上薛元超,一把攥住其袖袍,面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早就知情,是不是?”

他不待薛元超回答,便近乎低吼地斥道,“什么天香阁,什么贪污案!从头至尾,这就是天后为了把她那心头肉太平公主推到台前,演给满朝文武看的一出大戏!她这是要做什么?儿子不信了,竟要栽培女儿了么!”

言罢,他目光如刀锋般剜向薛元超,语带讥讽,“倒是薛公,交了份女儿的投名状,便忘了自己还担着中书令的名头么!”

薛元超双手合拢置于身前,神色静如止水,“裴公若认定此乃天后设局,而我替天后作的推手,我无话可辩。”

他话音微顿,“可濮州蝗灾是实,碗中秕谷是实,这总不是谁凭空变出来的戏法。户部钱粮,莫非是我薛元超在执掌?”

声调渐沉,如金石相击,“赈灾粮被调包,万千灾民忍饥挨饿——难道这也是我与天后为你裴相公设的局?裴公啊!”

他向前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党同伐异若到了祸及黎庶的地步,其罪过…纵千秋万代,亦难赎其咎。”

见裴炎面色微变,薛元超缓缓直起身,语气转为深长,“天后借此良机将公主推至台前,不假。可这机会是谁亲手奉上的?方才殿上,裴公为何不直言谏诤?”

宫道风声掠过,他最后几个字轻如叹息。

“终究是…心虚啊。”

薛元超的话精准地刺刮开裴炎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猛地甩开袖袍,指着薛元超说道,“好,好!薛元超,你清高,你为民请命!可你看看如今这朝堂,都被你,被你们这等‘顾全大局’之人搅成了什么样子!水是越来越浑了!”

他胸膛起伏,言辞也彻底失去了宰相应有的持重,“如今倒好!连公主都能站在大殿上,对着国家大政引经据典、发号施令了!今日是公主,明日是不是阿猫阿狗都能上来论一论是非曲直?纲常何在!体统何在!”

这近乎咆哮的话语在幽深的宫道里回荡,已不仅仅是针对薛元超,更是对武后权威,对朝局变迁的一种失控的宣泄。

薛元超闻言,非但不恼,只举袖微微一示意,姿态沉静如水。

“陛下沉疴难起,太子又是那般光景。相王是你娘子家的亲戚,走动频繁,他有多大火候你比我清楚。”

“天后以母仪之尊代理国政,抚定天下,裴公,依《贞观礼》,有何不可?”

他平静向裴炎走近,“至于公主之权,源自天后;天后之权,源自陛下。这李姓家事,何时轮到我们外姓之臣…妄加置喙了?”

裴炎被他气得无言反驳,大手一挥,转身大步离去。

走出十数步,他却又骤然停住,霍然回身,抬手指着薛元超,“祖宗留下来的基业深厚,经得你们几败!看吧看吧,这般弄权,总有现世的那一天!”

太平刚步出紫宸殿,青梅便悄步上前低声回禀,“公主,礼部司与祀部司的官员已在殿中等候多时,要与您确认大婚当日的一应仪程。”

她稍作迟疑又说道,“尚宫局还传来话…请您为驸马择定两名陪侍宫人。”

殿外天光正好,映着太平微微蹙起的眉尖。

她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吩咐。

“让他们回去。婚礼依制而行即可,不必遴选陪侍宫人,徒损他人清誉。”她语气平静无波,续道,“婚服及一应器物,皆按典制办理,无须再来请示。”

“告诉公主府,寝殿之内,不必预备驸马用具。礼成之后,请驸马暂居侧殿。次日亦不必循例谒见。驸马若愿留,可居侧殿;若不愿,自行返回薛府便是。”

“免得说公主府仗势欺人。”

正说话间,远处宫道尽头现出一抹渐近的绯色。

是高延福。

内侍省常侍,常年随侍在圣驾之侧,他的出现,往往意味着内侍省有要事。

他步履无声地行至太平跟前,恭敬施礼,“公主殿下,自濮州运抵、充作妆奁的几车贡品,途中似有异状。事关重大,您是否移驾亲往一观?”

高延福躬身引路,一行人沉默地穿过重重宫阙,抵达内侍省管辖的库院。太府寺的官员早已候在院中,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见太平驾临,连忙上前拜见,神色惶惶。

“公主殿下,”太府寺丞捧着一卷清单,声音发紧,“下官方才与内侍省同僚一同清点濮州送至的妆奁贡品,核对了三遍,发现…发现阿胶的数目,比对牌少了整整一百斤。此外,濮州上贡的细绫,也短缺了二百匹。”

姚崇这个老东西,感情贪的是她的妆奁。

上一世跟她针锋相对不说,这一世远在濮州还要来恶心人。

与此同时,上官婉儿在天后身侧看到一份姚崇上的请罪札子。

翻开阅后,上面的内容真是触目惊心…

臣崇诚惶诚恐,稽首再拜。今濮州蝗灾肆虐,赤地千里,饿殍载道。臣奉旨督办赈务,目睹百姓易子而食,夜闻野哭相闻,五内俱焚,汗透重衣。

一请矫诏之罪

按《周礼·地官》,“荒政十有二,散利薄征缓刑。”然州仓廪虚若悬磬,太府拨粟以秕谷换之。臣迫于燃眉,私以妆奁贡品折银购粮,此乃矫诏大罪。昔汲黯开仓,犹持节请命;臣今专擅,罪该万死。

二陈权变之由

《盐铁论》有云:“食者民之本,民者国之基。”眼见濮州父老手持空钵立于官道,臣忆《康诰》“若保赤子”之训。贡品虽贵,终是死物;黎庶虽贱,实为活本。效郑子产毁乡校之智,行管仲权轻重之术,此臣妄自忖度处。

三析时弊之困

查《唐律·厩库》:“诸应输课物而辄充私用,违期不充者,徒二年。”然臣观今日漕运,每经州府必遭截留;户部文书,非使贿金不得速达。昔汉文帝罢露台以惜百金,今千里快马驰送珠玳,岂非“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谓?

四明臣节之失

《贞观政要》载太宗言:“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臣本寒门,受国恩擢升,岂不知“一介不取”之节?然当饿殍盈野之际,犹拘泥程规,实违孔子“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之教。此臣学识迂腐,未能通权达变处。

上官婉儿猛地合上札子,好个姚崇,字字句句指向朝廷**,公主奢靡,不知百姓疾苦。

但她随即意识到,这般尖锐的札子若是走中书、门下二省常规流程,绝无可能呈至御前。

此物能出现在天后玉案上,必是经由内廷直送。

女官,宦官,中书舍人皆有可能。

“婉儿?”

天后的声音自御座传来,她小憩方醒,目光却已扫过婉儿手中紧握的奏札,更将她方才的出神尽收眼底。

上官婉儿骤然回神,立即垂首恭立,“臣在。”

见天后的目光落在札子上,于是将奏札双手呈上。

一刻钟后,那札子在天后手中轻轻合上。

“一个司仓参军竟这般有胆识…”

话还未说完,便被闯入大殿的太平打断。

“母后,儿臣的妆奁叫人给盗了!”

大殿一片寂静,上官婉儿也俯首在陛阶上一声不吭。

当即太平明白过来,天后已经知道了。

“你的妆奁,”天后的声音缓而沉,“是叫濮州的蝗虫,和长安的蠹虫,一同给吞了。”

“这姚崇更是在札子里直斥你‘朱门酒肉臭’。”

盗人妆奁就算了,老匹夫还倒打一耙…

那十万石赈灾粮,难道是她吞的不成?

好一个“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男人朝堂失德,倒惯会寻个女子来泼尽脏水!

“他姚崇拿我妆奁去充什么善人,冤有头,债有主,谁吞了赈灾粮,他便该去找谁!”太平提着衣裙走上陛阶,“可我的东西,他必须原样奉还!非但如此,更要依律问罪!动辄窃取天家之物,没了王法了!”

武后悠悠开口,“那你就去濮州找他算账吧。”

啊?

太平明显怔住了,提着裙裾的手僵在半空,眼中有些错愕。

武后却不看她,目光重新落回姚崇的札子上,“你方才不是说要‘冤有头,债有主’么?姚崇此刻正在濮州替你清点那剩下的妆奁,去亲眼看看,你的妆奁是怎么没的,朝廷的赈灾粮,又是怎么没的。”

“但…七月初十我要出降啊..”

天后看向她道,“嫁人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她将太平拉在身边,“在这朝中搅弄风云,搞阴谋阳谋终究不是治国正道,治国之途有五要,皆系于民生——粮食、漕运、吏治、税赋、人才,五者如同五指,握紧方能成拳。”

天后执起案头奏疏续道,“姚崇敢动你的妆奁,此人是有些邪门的,你要亲自去看看。”

“选用人才,既要能用薛元超这等循吏,也要敢用姚崇这等诤臣。为君者,海纳百川,要有容人之量。”

“除此之外,你此去走水路,正好厘清漕运改制之要,何处该设转运司,何处该废苛捐杂税。”

走出大殿,已是暮鼓声声。

二人返回凤阳阁用晚膳,席间一片沉寂。

太平执起玉箸,终是率先打破寂静,“我明白母后的深意。她眼光毒辣,看出姚崇是贤臣,要我去濮州收服他。”

她抬眼看向婉儿,唇角微哂,“可再贤的贤臣,若不能完全掌控,反倒可能成了对方的杀招。这般费心招揽,若最终为人作嫁,岂非笑话?”

婉儿放下玉箸,握住她的手浅笑,“我们不能掌控区区一个姚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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