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这是一个局

待太平慵懒转醒,日影已映满窗棂。

青梅领着尚寝司的侍女齐齐而入,金盆香帕的细微响动惊醒了寝殿最后的静谧。

对镜理妆时,太平执起螺钿梳篦,状似无意地问起,“上官大人今晨…可去你那儿取过玉带?”

铜镜里映出青梅低眉顺目的身影,“大人确是来过,却在玉带匣前驻足片刻,最后向妾讨了条素银带銙便告辞了。”

她身为正五品女官,本是系金带銙。

蒙天后特赐三品金玉带銙已是朝野皆知。今日若系着银銙上朝,落在那些御史眼里——轻则疑她失宠,重则揣测天心流转。

太平指尖的梳篦"咔哒"落在妆台上。

“把带銙都取来。”

青梅慌忙捧来紫檀木匣,掀开时满室流光——金丝蟠螭带、青玉蹀躞带、九鸾衔珠带在锦缎上熠熠生辉。

太平的指尖在琳琅满目的玉带间停顿。

是她疏忽了。

天后虽赐三品殊荣,带銙数量却仍按五品规制只给十枚。眼前这些十三銙的华美玉带,每多系一枚都是逾矩。

“库房中就没有金銙了么?”她又厉声问道。

“回公主,金銙原是有的...”青梅声音愈发轻了,“只是大人晨起急着上朝,经过七品女官的衣箱时,自己取了银带就走...”

太平倏然起身,日晷影子正掠过辰时三刻。

“去中尚署取一条十銙的素玉带,不要太过华贵,送到光范门去。”她略思索了一下续道,“就说…是上官大人昨夜落在公主寝殿了,我专程让你给送过去的。”

光范门是含元殿散朝后百官必经之地,在此处送还玉带,恰能打消朝臣们对上官婉儿系银銙的种种猜疑。

至于玉带为何会卸在公主寝殿...

由得那些有心人去细细琢磨罢。

一晃数月,暮春的晨光透过蝉翼纱,为寝殿镀上融融暖意。

“转眼都换夏衣了...”太平捻着轻软衣料轻笑,忽然瞥见案头素玉带,“过来。”

婉儿顺从地走近,任由太平将玉带环过腰间。

“去岁冬雪仿佛还在眼前...”太平低头系着带扣,忽然将人往身前带了带,“怎得连你都清减了?”

外头的蝉鸣恰好穿过窗纱。

上官婉儿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声音里浸着倦意,“替天后查天香坊的洗钱案,账目多得快把值房淹了。那些人贪起来,真真是鲸吞四海。”

“最蹊跷的是,查出七家坊柜都经手过赃银——其中五家明面上都是邹鸾休的产业。”

“更怪的是那波斯公主,年节前还咬紧牙关,元宵灯一亮,竟像换了个人似的,把知道的全倒了出来。”

两个人似乎都心照不宣的知晓,这是天后布的局。

波斯公主是线头,引出朝中参与贪污洗钱的官员,是为了让太平更加深入朝局。

太平沿着这条母亲铺就的路步步深入,殊不知每步落处,皆在天后的注视之下。

就连那波斯公主,何尝不是武后落在太平身边的一枚活棋?

旦夕之间,太平与上官的种种动向,皆可化作密报,直抵御前。

这真是道两难的考题。

眼前这些罪证,分明是能撬动整个朝局的杠杆。若能握在手中,稍加运作,便能将那些有把柄的官员尽数收归麾下,织成一张属于自己的权力网络。

但…背后那双目光正无声地注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婉儿,若将那些罪证…我们都留下一份底稿。”太平压低声音与她说道。

上官婉儿摇摇头,“卷宗浩繁,天后派了五名监察御史,还有三名户部官员日夜监守,若是让人誊抄,太过招摇,怕是会旁生枝节。”

“但查案子的时候也遇到一件奇事。”她将太平引到窗边软榻坐下,“市令手中有份市券,虽与天香坊无涉,却明晃晃记着濮州司仓参军私售阿胶百斤、濮州细绫百五十匹。”

太平有些惊诧,“濮州阿胶素来只供宫禁…”

何人如此大胆?

上官婉儿又笑道,“你猜那濮州司仓参军是谁?”

又猜。

太平端茶不语。

她识相地继续说道,“是姚崇啊。”

太平正要端茶的手倏然停在半空。

上一世天后拜姚崇为相,亲口称赞过他“清正可堪大用”。

老东西,居然会贪污。

上官婉儿又将那份市券原封不动地摆在她面前,“按市价折算,整整三百块银铤。”

“不知我们未来的姚相,攒下这般身家是要作何打算啊?”

这时候有女官来回禀,天后传召议事。

今日御史台的人在奏天香阁一案,一张巨大的案几横陈殿中,上面整齐码放着天香阁一案的账册卷宗。

太平与婉儿步入殿门时,中书省的几位要员正围着案几缓缓踱步,目光在账册间来回巡梭。

裴炎手中的笏板重重敲在账册上,“三百万钱!够修三条黄河堤坝了!”

他指尖狠狠点着李敬业的名字,“修堤的款项年年短缺,原来都流到某些人的袖袋里去了!”

“那濮州突发蝗灾,户部说连十万石赈灾粮都凑不齐!诸公说说,这到底是大唐的国库,还是某些人的私库?!”

薛元超缓步出列,“裴公息怒。这些罪证既已摊在光天化日之下,缉拿案犯不过是一道诏书的事。当务之急追查赃银流向何处,那个邹鸾休——究竟在替朝中哪位大人经营这泼天富贵?”

刘仁轨随即瞪眼厉声喝道,“薛侍中!满朝谁不知邹鸾休曾是黑齿常之旧部,黑齿常之又是本官举荐!你这话里藏针,莫非是要指认我是这洗钱窝子的幕后主使?”

他将这话戳到台面上,倒给薛元超整不会了。

裴炎抓着机会倒,“薛大人,这就是你不对了,大家同僚一场,刘相为国操劳多年,岂能因一个边将旧部就妄加揣测?”

他转向刘仁轨时,脸上堆起感同身受的愤慨:“刘相莫怪,薛侍中也是忧心国事。只是这查案嘛...终究要讲真凭实据。”

刘仁轨看也不看裴炎,目光如炬直面天后,“这脏钱窝子与老夫毫无干系!要臣说,那些个柜坊才是祸国殃民的根子!”

他笏板直指殿外西市方向,“若今日查封柜坊,纵使赃银化作胡商手中的波斯毯、大秦珠,也休想再变作叮当响的银铤流入市井!”

确实如此。柜坊之制,实为洗钱大开方便之门。

客户可将珍宝古玩抵押于柜坊,亦可委托其代售赃物。更甚者,在甲地存入赃银,取得柜坊出具的"飞钱"凭证,便可至乙地支取现银。这般乾坤挪移之术,使黑钱流转于无形,纵是朝廷严查,亦难追踪其最终去向。

但柜坊自然也有其益处。若贸然关闭,商旅汇兑立时断绝,东西两市百业必将陷入停滞。

“诸公争了半日,倒让我听明白了——”太平看着账册上邹鸾休的名字,“原是朝廷的蛀虫用柜坊洗钱,诸公不去捉拿蛀虫,反倒要砸了盛米的缸?”

这是唱了一出黑红脸啊,想让一个邹鸾休将所有的罪过都背上。

许是早已串供的结果。

“自然不能只动柜坊。臣细核账目,论官职之高、贪墨之巨,当以李敬业为最。”裴炎声音陡然转厉,“此獠不杀,何以正朝纲?”

噢…是推了李敬业和邹鸾休两个人出来。

上官婉儿应声出列,怀中捧着一册蓝皮账本,“天后,此乃根据涉案官员供词整理——记录着每年外官入京考课期间,向各衙署呈送的‘土贡’‘羡余’明细。”

大殿骤然安静了下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是要将整个大唐的官场都牵扯下水啊!

裴炎气得嘴角抽搐。

但比他更气的是天后。

武后缓缓起身,目光如冰锥一般刺向殿中众臣,“吾竟不知,大唐的官帽何时成了尔等秤盘上的货殖?”

顿时,一片紫袍纷纷跪下。

方才的豪言壮语这时候都被天后一记浪花拍得粉碎。

六名尚食局女官垂首步入,手中乌木托盘承着白瓷粥碗,伫立在每一位丞相跟前。

“这是濮州长史刚刚送入长安的,诸卿且尝尝,这粥可爽口?”

刘仁轨端起瓷碗战战兢兢啜饮半口,被糙米噎得喉咙生疼——这粥竟是秕谷所制。

裴炎捧着粥碗,口中含着怎么也咽不下那口扎嗓的秕谷。

只听御座上又传来声音,“诸位连赈灾粮里的秕谷都咽不下,倒是能吞下从灾民口中夺来的银铤了?”

薛元超将手中的粥碗轻轻放回身侧,双臂一震,向前膝行两步,花白的头颅深深叩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沉郁如古钟。

“臣,刘仁轨,请罪。”

“臣有负圣恩,罪在三桩:其一,臣当年确曾举荐黑齿常之,此人骁勇,曾为国立功,然其旧部邹鸾休今日铸此大错,臣难逃失察之罪!”

他略微抬头,扫过裴炎与薛元超,声音陡然转厉,“其二,臣身在中书省,竟使贪官污吏将黑手伸入国库,蛀空民脂民膏,此乃臣昏聩无能之罪!”

言及此处,他再次重重叩首,“然,臣最重之罪,在于其三——臣未能以这副朽迈之躯,早一步撞响这警世的洪钟!未能以这满头白发,警醒朝中诸公!”

“天后以此秕谷警醒臣等,臣……五内俱焚!敢问裴相、薛侍中,你们可知,这般秕谷,在濮州灾民眼中是何物?是活命的指望!是朝廷的恩泽!可如今,这秕谷入了庙堂,成了罪证,而真正的膏粱——又流入了何人的仓廪?”

他面向武后,声音悲凉而坚定,“老臣非为自身辩白。这副残躯,生死早已置之度外。然,庙堂之上,若只闻党同伐异之声,不闻民间疾苦之泣;若只以扳倒一二同僚为能事,却任由国之根基被蝼蚁蚀空…则今日杀一李敬业,明日仍会有张敬业、王敬业!今日查一天香阁,明日仍会生出地香阁、人香阁!”

“臣恳请天后,”他第三次叩首,“勿使朝堂之争,凌驾于社稷安危之上!勿使清流浊流之辩,淹没了百姓哀嚎!臣愿以此待罪之身,领衔彻查此案,无论牵涉何等勋贵、何等高官,必追查到底,以正国法,以谢天下!”

殿中死寂。

不愧是老狐狸,他这番以退为进,将个人得失置于度外,直指朝堂积弊与办案根本的慷慨陈词,不仅将自己从天后的指控中剥离出来,更将难题抛回给了裴炎、薛元超以及掌握最终裁决的天后。

显得这屋子里边就只有他一个忠臣似的。

武后静默如渊。

正当这令人窒息的静默持续之际,一个清越的声音自殿中响起。

“母后,儿臣可否一言?”

“准。”

太平转向跪伏在地的刘仁轨,声音温和却清晰,“刘相请起。您为国操劳多年,一片丹心,天地可鉴。”

她略作停顿,目光扫过全场诸公,继续道,“方才刘相所言,字字恳切,令人动容。如今濮州蝗灾肆虐,百姓嗷嗷待哺,确为燃眉之急。”

她转而面向武后,言辞恳切,“儿臣以为,当务之急,在于安民。刘相忧心国事,愿担重任,其志可嘉。然查案追赃,需时日细致梳理,而灾民之饥,却是一日不可缓。”

随即,她提出了具体建议,“儿臣愚见,或可三管齐下:其一,即刻从洛阳含嘉仓调拨十万石存粮,火速运往濮州,以解燃眉之急,此事需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坐镇协调。”

她的目光落在刘仁轨身上,“刘相既自请重任,这统筹赈灾、安抚流民之事,正需您这样的柱国之臣。”

接着,她看向裴炎与薛元超,“其二,裴相与薛侍中皆乃国之干城,既深谙案情,不若由二位辅佐刘相,共同厘清账目,追索赃款。三司协力,想必能事半功倍。”

最后,她说道,“至于其三…柜坊之弊,在于监管不力,而非其制本身。儿臣以为,当由户部与市舶司共拟新章,于东西两市设立‘柜坊使’,对各大柜坊之飞钱往来、抵押货物逐一登记造册,定期核查。如此,既不断商旅血脉,亦能遏止奸人借此洗钱之途。”

一番话毕,满殿寂然。

太平条理分明,既顾全了刘仁轨的颜面,又将他“发配”去处理最紧急却也最耗神的赈灾实务。

既给了裴、薛二人参与查案的机会,又将他们置于相互监督之下,更提出了解决柜坊问题的长远之策。

最为关键的是,她将一场可能演变成党争闹剧的朝议,巧妙地引导回了解决实际政务的轨道。

裴炎却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这是一个局。

莫非…天后是欲将太平公主,栽培成第二个李弘?这殿前应对的从容气度和娴熟风范,俨然是当年那位仁德太子的身影重现。

“诸卿,” 武后终于开口,“以为公主所议如何?”

他们现在还能说个“不”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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