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与上官婉儿并肩步出章台柳,只留两名禁军押解薛仲璋回府,其余人马悉数开赴码头。
至码头入口,队正郭元振便上前行礼。
这位年仅二十四岁的青年将领,因天后的赏识拔擢为右武卫铠曹参军,此番更被委以护卫公主的重任。
冥冥之中,命运仿佛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此番濮州之行,所有在上一世“先天政变”中助李隆基踏着血路登顶的功臣,竟都被命运之手,悉数安排在了太平身侧。
或许正因他们皆曾蒙受天后恩泽,最终却都将刀锋转向了天后的女儿。
这宿命的纠葛,平添了几分讽刺。
“公主殿下,臣带人暗查多时,发现岸上新增了一队役夫,声称是为接应官船。但观其行止——下盘沉稳,虎口带茧,分明都是练家子,绝非寻常百姓。”郭元振沉稳回禀道。
太平缓缓往码头里边行去,“大约有多少人,明日他们若是在码头闹起来,你们可有把握镇压得住?”
那将领紧跟在她身后,“殿下,禁军此行只为护卫,仅二十人。可对方…少说也有上百人,这还不算被他们煽动的百姓。臣是怕混乱之下,伤着百姓,贼人趁机引发暴动,臣等是您带来护驾的禁军,若是刺史借此机会弹劾于您,届时百口莫辩啊。”
此为一担忧,太平更担忧明日若生乱,官船无法靠岸尚在其次。最怕的是刺史按兵不动,坐视那些歹人煽动百姓抢粮——这般麻烦就更大了。
不管如何,太平凭借皇室鱼符去折冲府调取精锐,以人数气势取胜镇压,目前看来这是最好的办法。
上官婉儿道,“离这里最近的折冲府是兖州…”
太平与婉儿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纪王曾任兖州折冲府都督,与现任都尉苏庆节乃是旧部心腹。若向兖州求援,苏庆节未必肯发兵驰援濮州。
如今唯有舍近求远,驰往卢龙折冲府。
卢龙都尉韦待价,当年因误诊足疾被免官,幸得天后起复,先授兰州刺史,再调卢龙执掌兵符。
天后于他有再造之恩,驰援卢龙,方有七分把握。
“婉儿,你拿我的鱼符去卢龙找韦待价。”太平将鱼符稳稳放入婉儿手心,“若能天亮之前赶到码头自然好。”
“若不行,也无妨。”
最后一句她说得轻松自然,似乎在告诉她自己还有后计。
但…
哪里还有什么后计。
若援兵不至,便只能让这二十禁军与丰言道麾下的亡命徒拼个鱼死网破,可二十人对上百人,其中还混杂着无辜百姓。
动武要授人以柄,不动武,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赈灾粮被洗劫一空?这根本是进退维谷的死局。
临行前,上官婉儿将郭元振唤至一旁,“记着,天塌下来也得先护住公主,她若少一根头发,你就不必回长安了。”
次日,官船的轮廓在河道上渐渐清晰。
宋璟带着司仓官员在码头准备迎官船靠岸,却不想船身还未靠近栈桥,码头入口便簇拥了黑压压的人群冲破防线,口中高呼的口号整齐得像是早有预谋,“码头分粮!绝不让贪官污吏再坑害我们!”
这阵仗比太平想得还要大。
郭元振立即拔刀挡在太平身前,二十名禁军迅速收缩成防御阵型。
宋璟疾步奔至码头入口,张开双臂拦在骚动的人群前,“诸位稍安勿躁!官船既已抵达,断不会少诸位一粒粮米。待清点造册后,定按户籍足额发放!”
为首那汉子根本不容他说完,猛地跳上旁边的货箱振臂高呼,“乡亲们看看这些官袍!官字两张口,粮食进了仓,还能落到我们嘴里吗?”
“抢粮食!”
“我们要活下去!”
宋璟根本拦不住,人群如潮水般齐齐涌向栈桥。
郭元振手持弓弩询问,“公主殿下!快下令放箭吧!”
岑引也在一旁催促,“公主殿下,再不放箭就来不及了。”
这时候丰思敏才从远处匆匆赶来,张开手臂拦在人群最前方,“诸位听我说,粮食肯定会发给大家的,公主就在栈桥等着官船靠岸,若是这般闹下去,禁军的刀剑可是不会长眼的,届时丢了性命便得不偿失了。”
此话说的真是精妙。
连将来弹劾的札子都想好怎么写了吧。
人群另一侧立刻响起尖利反驳,“你算什么东西!我们要刺史大人出来说话!”
丰思敏闻言,面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无奈与痛心,“诸位乡亲!并非刺史不愿出来,实在是…公主殿下有令,免去了家父之职,命我暂代。”
随即他又转向太平所在的高台,“公主殿下,要么就下令在码头放粮吧。”
“老百姓也是饿怕了,我们也要体恤才是。”
放粮?
太平侧身看着他,目光冰冷,“你是初入仕途不成?”
“赈灾粮食需得按户籍发放,若有流民需得重新到州府登记才可领取,你以为大街上卖菜,见人就甩?”
哪里是他初入仕途,是他在试探太平是否不懂得这些规矩。
丰思敏转头给了人群一个眼色。
顿时又闹开了。
数名禁军已开弓搭箭,却被太平一声拦住,“都放下。”
她拨开郭元振阻拦的手臂,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只身走向汹涌人群。
郭元振与岑引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紫袍在江风中猎猎作响,她径直停在那领头暴徒面前,近得能看清男子脸上狰狞的神色。
“你不是要粮么?”
“来,挟持我!”她的声音陡然增高,“让他们给你放粮食!”
丰言道不是要让局面乱么?
她便让局面彻底失控。
人群被她逼得步步后退,男子目光看向高台上的丰思敏。
却见他用手腕揉了揉额头,误以为是让他挟持公主。
那男子心一横,收回眼神便一把反扣住太平的臂膀,嘶声咆哮,“放粮!”
丰思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骇得连退两步。
蠢货啊蠢货。
要被这个蠢货害死了。
岑引与郭元振更是惊得全身发麻,几乎要不顾一切冲上前去。
却听太平的声音穿透混乱,“你们今日胆敢给他们一粒粮食,便是至朝廷法度不顾!”
“所有人!退后!”
“无辜百姓现在退去,我一概不追究。”她回头扫视着众人,“若执迷不悟,便以谋逆论处!”
接着她的目光直指丰思敏。
仿佛在说,你要不现在想想自己该怎么死才合理?
这时,码头外转弯处冲出数名铁骑。
上官婉儿带着韦待价和他的府兵来了。
丰思敏此刻也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卢龙折冲府都尉韦待价来此护驾!”马背上的人冲入码头疾呼,“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他身后数百府兵齐声应和,声震云霄,瞬间将混乱的人声压了下去。
迅速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
那挟持太平的暴徒见状,手指一颤,力道不由得松了三分。
岑引一个箭步上前将他踹翻在地。
跟着又补上两脚。
敢劫持我家公主?
最终还是上官婉儿将她拦下来,“好好好,还得拉回去审。”
入夜,太平行至卧房外,却被岑引拦下。
“公主,上官大人说她有事…让您在外面等等。”这话说得她自己都觉得离谱,赶紧又开始找补“您…等等吧,我给您倒茶。”
令人意外的是,公主竟真的坐在廊下等。
夏日夜间的蛐蛐声,在刺史府的后院里此起彼伏地鸣唱着。
她微微仰头,望着檐角挂着的那轮将满未满的月亮,月光清辉洒在她还未来得及换下的紫袍上,泛着清冷的光泽。
许久不见里面的人出来。
她起身拨开岑引,“等够了,我进去瞧瞧。”
轻飘飘一句话,门口的人也只能让开。
门扉轻启,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便扑面而来。
内室烛火昏黄,床榻旁的素面屏风上,清晰地映出一个人影。
那人听得门外动静,身形猛地一僵,随即手忙脚乱地扯过搭在横杆上的衣物,仓促往身上披掩。
太平快步绕过屏风,里头的人已穿戴齐整,正对她露出个略显局促的笑。
“怎么进来了?”
太平目光在她身上细细扫过,“蛐蛐在外面都要睡着了,我实在等不住了。”
瞥见案几上裴愔特意备下的金创药,太平心头一紧,伸手便去扯婉儿的衣袖,“伤着哪里了?快让我瞧瞧。”
婉儿偏过头,扶了扶额,“…别问了。”
“伤哪里了嘛!”
“真的没事,已经好了…”
“你快点说嘛!”
“…屁股,骑了一夜马,磨脱皮了。”
“……”
“……”
“那我也要看看,脱了。”
太平轻轻将她从后面按在榻上,待掀起外袍,呼吸骤然一滞——只见大腿内侧的衣料与模糊的血肉黏连在一起。
剪开衣料后才看到两侧肌肤磨得稀烂,可想而知这一夜她是如何咬着牙关策马狂奔。
“你竟还瞒着我。”她的声音哽在喉间,取过金疮药细心涂抹,“后侧有些地方根本没抹到,你这般胡乱应付,还是这般敏感的地方,到底有没有常识!”
这种地方的伤,到底该怎么说啊…
上官婉儿将脸捂在枕头里,声音闷闷的,“我到底该怎么跟你说啊…”
太平放轻手上动作,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几分哄劝,“你就乖乖告诉我一声…卿卿帮我上药,好不好嘛?”
“再说…你身上哪处我没见过。”
婉儿更加觉得有些无语,她此刻正被她从后面跪着按在软榻上,衣袍也被她撩起,里面的衬裤被她剪了一半,这时候若是闯个人进来,断不会觉得是她在帮自己上药。
“这个姿势,真的很羞耻。”她催促道,“抹完了吗…”
“没有…”
上官婉儿知道,今晚这个药抹不完了。
这就是为什么不告诉她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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