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数日的行驶,路程已经过半了,在武后的吩咐下,龙舟在峡州的行宫停靠。
高宗皇帝李治还在时,此地便经常作为驿站停靠之地,武后在码头上看到河道中水流湍急,风也在她耳边呼啸着,河水溅起数丈高的浪花让她心中澎湃,不由得想起旧日的情景。
“曾经你父亲与我同站在此处,期盼着大唐子民风调雨顺,衣食无忧。”
太平在身旁望着自己的母亲,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除去一身锦衣华服,她此刻的神情更像一位普通民间失去丈夫的妇人。
“父亲与母亲都做到了。”
提起李治,太平总是会有些惆怅。
那位将她宠上天的父亲不在了,而随着父亲的逝去,母亲也被权利彻底蒙住了双眼。
突然她在身边感受不到一丝亲情的味道……
“如今母亲也会做到。”妇人并不是在为身旁的人做保证,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上官婉儿抬头看了一眼自己跟随多年的天后。
是的,只有她才能稳固当前的朝局,也只有她能够为大唐子民撑起这一片天地。
峡州县丞将行宫安置得非常妥当,除了饮食起居与宫中无异之外,他还为武后准备了意想不到的惊喜。
太平刚到殿中,青梅便与她说道,“殿下,张氏兄弟适才要见您…”
“张氏兄弟?谁?”太平坐在软塌上不明所以。
“回殿下,便是前几日在龙舟上为您献舞的两位男子啊…”
太平听后才反应过来,“噢…是那两位长相十分俊秀的面首啊。”
“他们要见本宫做什么?”
“说是最近编了一首新的舞曲,想献与殿下。”
“打发了吧,本宫已然腻了。”太平不以为然的说道。
“喏。”
这时候上官婉儿从殿门口走进来,望着匆匆而去的青梅,询问道,“青梅怎么了?”
太平仰在软塌上,雕刻着手上的一只仕女雕像,慢悠悠的说道,“让她去打发几个人罢了。”
“婉儿是来传旨吗?”
上官点点头,“峡州县丞向天后献了祥瑞,让殿下一同过去观看。”
太平轻笑着起身,“这些地方官,正事不干倒把谄媚迎合之气学的精通得很呐。”
上官轻咳一声,“殿下,不信也休要亵渎。”
太平走到那人身旁笑道,“婉儿信吗?”
上官默然,太平又说道,“民间皆传闻婉儿在胎中便是称量天下之命,那有此事吗?”
“回殿下,传闻便是一传十,十传百,人尽皆知时便为真了。”
“彼时,是真是假重要吗?”
“所以殿下待会面见天后,万不可亵渎。”
太平走回殿上,将仕女雕像放到案上,便转身朝门外走去,经过上官时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本宫知道了,走吧。”
行宫主殿云龙殿内,几乎聚集了当朝所有的官员,他们围着一块白色石头面前议论纷纷,反倒是殿堂之上的天后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太平公主到。”
官员纷纷从石头身旁离开,对来人垂拱行礼,太平走到白石面前看到上面显着八个紫红色的字,“圣母临人,永昌帝业。”
她看了之后走上殿站在武后身旁,“母后,是谁送上这么大一个祥瑞啊?您可得好好赏赐他!”
这时候殿下一名身着绿袍的官员站出来说道,“回殿下,这是臣从洛水中打捞出来的。”
太平一听又对武后说道,“母后,这更了不得了,有句话叫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这分明是说母后您是天降的圣人呢!”
武后一听便喜笑颜开,“太平说得好,明堂刚刚建成,上天便带给大唐这样大一个祥瑞,证明本宫是顺应天意啊!”
武承嗣在人群中站出接着附和道,“天后,这都是因为您皇业高于补天,母德隆于配地,才得此祥瑞啊!”
宋之问亦附和道,“臣觉得称您为圣母神皇也不为过啊!”
围着一块白石,众人越说越邪乎,但天后却被吹捧得越发的高兴。
上官在旁站出说道,“臣以为,天后应顺应臣民之请,加尊号为圣母神皇!”
众人皆附和道,“臣附议!”
位于殿堂之上的人,满意的点点头,这便是她想要的,事态顺利的按着她的步伐在发展前行,眼见离她想要的位置越来越近…
太平看着乌泱泱请命的人,似乎开始懂得了权利的魅力,她的心开始从那个公主府的小院飘到了朝堂之中。
而上官呢,她从来是身不由己之人,从十四岁开始,她被皇权所裹挟,背负着家族的使命,如今又被政治所裹挟。
既然是无法逃脱的宿命,她便将自己变为朝堂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暗手……
从云龙殿离开之后,太平听到附近传来清脆悠扬的箫声,一手拦住随行的人问道,“哪里来的箫声?”
青梅在一旁回答,“回殿下,在前面不远的凉亭之中。”
太平顺着乐声的方向寻了过去,看到是两名面容俊秀的男子,一人在抚琴,一人在吹箫。
抚琴的男子带着些柔美,吹箫的男子有些俊秀,不管怎样说,都是看了让人十分愉悦的吉祥物。
“原来是你们啊!”太平坐在凉亭中笑着说道。
两名男子见来人,立即起身行礼,吹箫的男子说道,“小人张昌宗参见公主。”
而抚琴的男子从琴凳上起身说道,“小人张易之,参见公主。”
太平摆摆手,“都起来吧。”
随后一手撑着脑袋一边问道,“本宫不是打发青梅让你们回长安了吗?”
“还留在此地,难道是因为没有盘缠?”
张昌宗手拿着箫,满脸悲痛的样子,“小人实在舍不得离殿下而去,便想着能随行与殿下一同到洛阳也好。”
太平一听便笑出了声,“大唐可真是民风淳朴啊,如今连面首都可以立贞节牌坊了。”
“不过再好看的吉祥物,本宫也看腻了啊,你二人还是早些回长安,另谋生路吧!”
说罢便要起身离开,张易之却又说道,“殿下,您将我们二人当乐师豢养在宫中也是可以的啊!”
“将来您的府上难免有宴请,我们二人可为您助兴啊!”
太平一想是这个道理,她早已厌倦了宫内的乐师,毫无情趣雅致可言。
“有几分道理,人也够机灵,那就跟本宫回去吧。”
在峡州停留了三日,武则天便吩咐启程直奔洛阳,于四月初三抵达洛阳紫微宫。
此时已经进入初夏时分,舟车劳顿的太平沐浴之后穿着轻薄的寝衣游走在宫殿内。
她一路从自己所居住的九州池瑶光殿走到了旁边的集仙殿,看到殿前的玉阶上站着一位身着素衣的妇人,身旁跟着一位绯色官服的女子。
那位妇人正是她的母亲。
太平还未上前,妇人便开口道,“是太平吗?”
她听到之后,走上前行礼说道,“母后,是儿臣。”
妇人转头看了看她,刚刚出浴的太平没有梳簪发髻,青丝随意散落在肩头,穿着一件透白的寝衣,也任由它拖拽在地上。
晚风拂过,妇人拉住她的手,“太平知道女人为什么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吗?”
太平靠在母亲肩头,“因为这个世界总是男人说了算。”
武后点点头,“因为我们需要跨越的东西太多,母亲希望你以后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替更多的女人主宰自己的命运。”
“但是母亲,我第二次的婚姻,可以让我自己主宰吗?”太平看着武后小心翼翼问道。
天后看向她,“太平希望嫁一个怎样的人?”
“我是圣母神皇的女儿,我的命运不应该依附于一个男人。”太平静静的说道。
“但母亲需要你的联姻。”天后用着不容反驳的语气回答。
“母亲只需要武家人的联姻便可,那武攸暨不也可以吗?”
武后看了一眼旁边的上官,许久后说道,“太平最近再见过明崇俨吗?”
“许久都不曾再见过了。”太平低声回答道。
“那一年他替你看相,便说你这一生都在追逐不属于你的爱情,最终还会为此所累。”武后语气中带着些叹息。
太平听后抬头说道,“月儿觉得没有什么是该不该,与属不属于的。
“权利是,爱情亦是。”
武后带着一声微微的叹息,转身朝大殿中走去,“嫁武攸暨的事,母亲准了。”
随后又说道,“婉儿今夜不用陪侍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喏。”
太平走到上官身旁问道,“婉儿,我能替更多的女子主宰命运吗?”
“殿下,若有一人要担此重任,那便非您莫属了。”上官回答道。
“你希望母后坐上那个位置吗?”太平又问道。
上官抬头看向远处,眼眸中泛着星光,“臣希望。”
“为什么?”
“因为天后让臣不用依靠美色而走出掖庭,她也让臣的才华得以施展,她重新树立了女子的尊严与地位,她让我们不再成为男人的附庸品。”
“我懂了,母亲是婉儿的信仰。”
上官点点头,“殿下,臣希望殿下也能够替女子主宰她们的命运。”
“在今后不会再有女子迫于生计而以色侍人,她们都能够依靠自己的才华与能力开创一片新的天地。”
“她们可以读书,可以入仕,可以经商。”
“她们有自己的自由,也不必再被婚姻所裹挟。”
太平看着眼前的人,她的言语饱含激情,这是她的抱负,她从来不是权利的奴隶,她希望将手中的权利变作一把利剑,一把刺向男权的利剑。
太平走上前抱住她,轻拍着她的后背,“以后本宫与婉儿风雨同舟。”
上官默然,她也拥抱了眼前这个人,此刻她们成为了真正的盟友。
四月初八
武后带领群臣在明堂殿进行祭祀。
明堂殿历来是天子的象征,所以自然是富丽堂皇。
武后带着群臣在殿外看着三层高的宫殿,外面装饰着九条金龙,众星捧月似的捧着一个圆盘,圆盘上头就是明堂的最上层。
上层的宝顶之上,立着一个高达一仗多的铁凤凰,铁凤凰遍身涂满黄金,昂首振翼,让下面的九条巨龙全都黯然失色!
穿着衮服的武后,看到这一场面非常满意,群臣皆在身后朝拜,她手执镇圭,行初献之礼,皇帝旦亚献,太子终献。
一位女性当政的王朝呼之欲出。
武后站在祭台之上,看着满朝文武的叩拜,四十多年,她步步为营,靠着她的智慧与胆量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劫难。
她的敌人,萧淑妃,王皇后,上官仪,李义府,裴俨。
还有那些李唐宗亲的反对者。
一个个都前赴后继的倒在她的脚下。
如今,她将已经前路扫荡的一马平川,只差那最后一步…
但她不能心急,最后还需要一点耐心……
太平在玉阶下看着母亲,她是那位古往今来最伟大女性的女儿,她似乎也被身后这浩大的声势所点燃。
为什么女子不能当政,为什么古往今来女子便要成为政治中的牺牲品,为什么女子不能主宰自己的人生,母亲做到了,她是母亲的女儿,为什么不能做到?
权利的**在她的心中熊熊燃起。
从前她只是希望拥有一段太平的人生,那时候即便她骨子里不喜欢薛绍对女子静默便是美的评价,但还是屈服于男权之下默认了。
但反抗一旦在心中揭竿而起,便很难再镇压下去。
她骨子里有着与母亲一样的反骨,又有着父亲李治的柔情,这两股力量交织在她的身体里。
上官在祭台上看着,她似乎有些明白武后为什么会把她留在身边。
祖父是她的反对者,而孙女却成为了她的拥护者,后代史书会如何记载这一笔呢?
会记录自己是因为被她的雄才伟略所征服吗?还是会书写上官婉儿是个贪恋权势的人?
祖父错了吗?
没有,他的立场是在维护男权的统治。
自己错了吗?
也没有,她的立场是想让男性从指缝中为女子流出半条生路就好,让她们有尊严的活着。
所以上官婉儿理解了武后的做法,世上哪有绝对的对错,政治上也没有绝对的敌人与朋友,除了利益关系还有立场问题。
百官中匍匐在地的还有一名男子,站在祭台上的是他的姑母,他们同为武姓一族。
武承嗣看着自己的姑母朝最高的位置又靠近了一步,自己也成为了既得利益者。
别人或心中有立场,或心中有大义,但他的心中很单纯,姑母上位,自己就离那个位置近了一步,相当于可以白捡个皇帝当。
八字胡在他嘴角微微扬起,或许他现在已经沉浸在自己穿上衮服的那一刻了。
而皇帝旦作为亚献犹如一个摆设一般站在一旁,看着身着衮服的母亲,他只觉心中寒颤。
他是母亲的第三个儿子,眼睁睁看着前面两个哥哥赐死,流放,此刻的他不敢有一丝忤逆之心……
但恨意在他心中早已滋生,当年母亲让一队女官与他们一群宫中禁军赛龙舟时,他便早已觉得母亲违背天道。
分明坐在龙椅上的人是他,母亲摄政就算了,如今竟然穿上衮服祭祀,他敢怒不敢言。
不,他也不敢有怒火……
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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