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缠绵,骊山下的雨更是浩焱如烟,雨滴从玉女殿的房檐边,墙头处跌下,汇入宫殿前的水渠之中。山间宛如缥缈的白雾,缓缓地刮入整个华清宫,蓬莱仙境也不过如此了…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将帷幔中的人惊醒,她历来对雨声甚为敏感,因为那意味着母亲在掖庭的差事会更加繁重,每到雨季掖庭宫墙后的水渠便会堵住,管事的麽麽便会责令母亲一行戴罪的宫人去疏通水渠。
人只要去了那里,便不再能称为人了,只当是牛马。
她看着身旁熟睡的人,在心中长吁了一口气,自己本就是劫后重生,而后又在那阴冷地狱中挣扎了十四个年头,她的浑身早已被政治的残酷浸透得如寒冬的冰雪般。
但身旁的人不一样,她犹如妖治如火的正午日头,将人照耀在阳光之下,她也在这日头下重获新生。
上官将那人又揽紧了一些,温暖的悲伤,悲伤的爱情在她心中涤荡。这时候怀抱中的人却缓缓睁眼,眯着双眼抬头看了看她,又闭上往她胸前蹭了蹭,“是雨声吵到婉儿了吗?”
“不是,是臣有些想念殿下了。”
太平将手揽上她的腰,懒懒的说道,“昨日婉儿送我的芍药花,那句毋相忘还未来得及回答婉儿。”
“殿下请说。”
太平将头撑起看着她,一字一句说道,“婉儿留在我心中的痕迹,任何人都无法将它抹去。”
“我会将它一直视若珍宝般的隐在心中。”
听着这句话的人轻薄的嘴唇间露出整齐的牙齿,她笑了。
有人赏花,有人兴之所至便随手攀折上一只,还有人不会执着于花落谁手,但她会记得那一年,那一日,她曾为她绽放过。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似乎要将屋顶敲击出一个窟窿一般,屋内也是昏暗一片,上官穿着寝衣起身将两旁的灯盏点亮,回头看到太平卧在床榻之上向她伸出手。
她将那娇媚的人一手拉起,女子伏在她耳边问道,“今日做什么?”
上官将她抱起放到书案前坐下,“陪着殿下便是臣今日唯一的事。”
太平将她拉在身旁坐下,自己靠在她的双腿之上,她尤其喜欢这样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如同寻常百姓家中两夫妻一般。
抹胸裙的寝衣随意散落在地上,发髻也未梳理,外面下的瓢泼大雨似乎将整个玉女殿都与世隔绝开了,在这里今天只有她们二人。
太平数着手中的珊瑚手串,放到她的手心中,“这是我从小戴到大的物件。”
“以后便是婉儿的了。”
上官紧握住那串珠子,“臣一定好生保管。”
太平将头偏到她的小腹前,懒懒说道,“婉儿再没有替我去民间搜寻话本了。”
上官没有急着回答,只抬手将书案前的一摞宣纸递到她的手中,“民间的话本几乎都被臣搜罗得差不多了。”
“想来想去,只能为殿下亲自执笔书写话本了。”
太平接过那一摞宣纸,有些惊讶,“婉儿…”
那宣纸上还能嗅到一些松墨香,字体龙飞凤舞,一页一页翻过去都透露着作者的心血…
太平倚靠在她身上细细读了起来,那是一篇人鬼相恋的凄美爱情故事,她看得聚精会神,上官则在一旁处理着天后留下来的公务。
屋子里玉炉中的青烟徐徐升起,散发在空气中的每一个角落,让这番场景又多了几分恬静与淡然。上官握着管笔在宣纸上书写,身旁的人突然放下手中的宣纸,看向她,“为什么张生不相信自己的妻子!”
上官的笔顿了一下,随后放在书案上回答,“若是殿下会相信自己的妻子吗?”
太平毫不犹豫回答,“会!”
“亲眼见到自己的妻子是妖也会信吗?”上官问道。
“若是婉儿,即便是妖,月儿也会信!”
上官点点头,“所以张生并不是不信自己的妻子,他只是不爱自己的妻子。”
太平皱着眉起身,“那后续呢?张生杀掉她了吗?”
上官摇摇头,“后续臣还未写。”
太平纠缠着她的衣袖道,“那婉儿快写吧…”
“写话本怎么能不写完呢?”
上官捏着她鼻头说道,“民间说书的人还有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说法呢!”
“那月儿是普通的看客吗?月儿可是上官大人心尖上的人啊…”太平缠着那人开始耍无赖。
上官摇摇头,“月儿大婚之前,臣一定写完。”
太平瞬间黑了脸,“那算了,我不想看了,只盼这大婚永远不要来。”
上官语气平静的说道,“臣心中也不愿意,但…”
“我知道,我…只是内心确实有些排斥而已。”太平继续伏回她的膝上,“薛家的礼教实在是欠缺了些。”
“大婚之前竟让我同他去春猎?这若是被御史言官知道,又不知道要在史书上记上怎样一笔!”
上官调笑道,“写上太平公主婚前与夫同乐于京郊…”
太平翻了个白眼,“我可不想被历史多诟病上这样一笔,爱好鬼神爱好艳词这些也就算了。”
“他薛绍算个什么,要让我跟着他一同受千夫所指!”
“高阳姑姑的艳史可才过去不到一百年的时间!”
上官捋了捋她耳边的碎发,“一直以为殿下不拘小节,没想如此爱惜羽毛。”
“那要看值不值得了,有些腌臜事即便只是沾到裙边也是不行的。”
“看得出来薛绍很爱慕殿下,用力过猛的爱有时候便是不知所措的。”
太平转身叹了口气,“我实在是管不了他爱慕谁,月儿只知道此生心中许不下第二人了。”
顿了顿又说道,“我…十三岁便见过婉儿。”
“在掖庭。”
上官低头看着她,满是诧异,“殿下?”
“那一年端午节,我的风筝掉到掖庭前的花园中,那个花园景色糟透了,杂草丛生,毫无美感。”
说话的人眼中似在放空,上官默默的注视着她,期待着她讲述那段过往。
“但是凉亭中坐了一个人,与那风景格格不入,清冷,素雅,犹如一株白净的茉莉花。”
“用上诗经中所有赞美高雅的词来形容那副画面都不为过,不是华如桃花,也不是灼灼其华。”
“那是一副宁静的山水画,画中的人静若处子,捧着一本汉书,她的神情让人对书中的内容心向神往。”
“后来我又去过那个花园,但是没有再见过婉儿,之后绞尽脑汁的想要去掖庭,但还没等到那一天,母后便将婉儿送到凤阳阁了。”
“那时候起,月儿心底就已然被那个捧着汉书的人占据了,后来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在对这种占据加固防线而已。”
听着这番诉说的人眼眶有些湿润,太平无意闯入的庭院,见到了旁人所看不到的风景,而她闯入的何止只有庭院而已。
她从未对任何人敞开过心扉,她的外表冷漠,内心坚硬。而现在她看着那张清澈的脸颊,那优雅的双眸和浓密的睫毛,却敲锣打鼓的恭迎着那人的到来,并做好被洗劫一空的打算。
“婉儿会将我忘记吗?”太平喉间有些哽咽。
“不会。”
“因为臣若忘记殿下,生命便会沉入永夜。臣要为自己,为月儿守住那道光。”
上官能感受到自己膝上拂过一丝热流,那人又哭了,伴随着身体微微颤抖的抽泣声,犹如利刀一般划过她的心底。
她瞬时感觉到无尽的窒息。
而太平却慌慌张张的从书案前起身,匆忙小跑到窗台之前,捂着胸口呕吐,上官拿起手边的绢帕俯身为她擦拭着嘴角。
太平面色苍白,清晰可见的锁骨随着粗重的喘气声上下起伏。
她拿过绢帕,“我不想将自己赋予另一个人,我做不到…”
上官眉头紧蹙,将她抱住,“殿下…”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轻轻唤着眼前的人…
情绪突然翻涌而来,太平抑制不住的抱着身前的人毫不掩饰的大哭起来,“婉儿,我觉得我的生活像被人绑架了,无路可逃,无路可退…”
“前方也是无路可走…”
“我为什么要将自己赋予给一个根本不爱的人…”
随后又摇摇头,“他不会占据我,绝不会…”
眼神中满是慌乱与焦灼。
上官安抚的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月儿…”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她调整了呼吸重新说道,“月儿,别这样。”
太平依旧是摇头,发丝散的到处都是,透露着飘零之意。
一阵宣泄之后,怀抱中的人也渐渐安静下来,窗外的雨也慢慢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云开雾散的阳光。
透到屋内将太平脸颊上的泪珠映的熠熠生辉,她用手轻轻抚摸着上官后背的骨骼纹路,似乎要将它如画般刻在自己心底。
上官拉着她走到院中,暴雨侵蚀过后整个庭院都是一片狼藉,地面上散落着她们身上的花瓣。太平走过去眼中满是怜惜,拿出身上的绢帕将花瓣拾起,起身走到拱桥边,让那些遭受风雨摧残的娇矜随流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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