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范坊历来人烟稀少,在这样淅淅沥沥的雨天更是显得冷清,马车在泥泞的黄土街道上,雨滴敲打着车驾顶棚,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车马不徐不疾地向洛阳府衙走去,太平坐在马车上位,上官在一侧闭目,耳边传来旁边人的疑问,“自小长大的情分还不足以让你追随于本宫吗?”
“殿下,政治与情分没有半分关系,即便是夫妻各为其主的事也数不胜数。”上官睁眼带着从容的微笑回答道。
太平扬了扬眉撩开车帘,“府衙快到了,洛阳令呢?”
“殿下,今日我们不找洛阳令。”
待马车停稳当之后,上官将太平扶着下车,手上撑着一把油纸伞,一同进到府衙内。
二人穿过前衙到了后院,沿路碰到一些挑水,送菜的小厮,见她们穿着贵族服饰纷纷弯腰行礼。
太平看到院中有几位女使婆子在搓洗着衣裳,有些不解,“婉儿是想让我看她们生活有多艰难?”
上官摇摇头,指向其中一位妇人,额前的发丝已有些花白,“她的丈夫是洛阳城中一名赌棍,输了钱便会回到家中殴打妻子,那日臣看到她时身上还伤痕累累,唯一的女儿也被丈夫卖进了平康肆之中。”
“这里的生活对她来说就算是福气了,若是后衙没有收留她,她便只能饿死在街头。”
太平咽了咽喉咙,“那为何不和离?”
“和离又能如何,我朝女子没有获得土地的权利,所以她没有办法养活自己,亦无法赎回被丈夫卖掉的女儿。”
太平皱了皱眉,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市井,实际上稍微想想就知道这样的妇人在坊间肯定数不胜数,但如此直观的出现在她眼前,还是令人震惊。
她侧过身将头挪到旁边人的身后,不再看向那名妇人,上官见状拉起她的手腕离开后院回到府衙门口。
“下一个地方还去吗?”上官轻抚着马儿的鬃毛问道。
“去。”太平抬头斩荆截铁的回答。
于是二人上了马车,呵上府衙门口的几名不良人,朝修善坊奔去。
修善坊紧挨着南市,坊中多酒肆与平康馆,男子饮酒作乐,女子弹奏助兴,鱼龙混杂。
“婉儿,这里多为风月场所,薛绍都不曾来过。”太平脸上有些愠色。
“殿下曾不是问我是否接触过坊间女子吗?”上官坦然的说道,“刚刚那位洗衣妇人的女儿便是被父亲卖入这风月场所。”
“不止她,这坊间的女子几乎都是被父兄卖过来的,或因还赌债,或因想摆脱一个累赘。”
“若是能在此靠献技安度余生倒也罢了,但大多数在年老色衰的时候便会被平康馆所抛弃,要得一口饭吃都很艰难了。”
“那她们为何不寻一个好人家嫁了?”太平问道。
“殿下,并非她们不想,出卖过色相的女子大多会被夫家所嫌弃,便只能嫁与酒鬼,赌棍这些娶不上老婆的人。”
“嫁他们不如在这里孤老终生罢了。”太平说道。
“殿下说的是,有些性子烈的女子,便会选择自行了断。”
太平皱着眉,想到薛绍自尽后她内心的孤独与飘零之感,她贵为公主亦如此…
她放眼望去,周遭的平康馆中有女子陪着笑,有女子献着艺,亦有女子翘首摆弄身姿,她们没有尊严可言,被这些带着酒肉气的男人随意摆弄,甚至有人将手伸入她们的裙底。
上官又继续说道,“殿下会鄙夷这些女子吗?”
太平看着她摇摇头,神情中带着恍惚与坚定,“不会,她们没有选择,她们的自由与去处都掌握在父兄手中,陷入如此境地算作身不由己。”
雨依旧在不停的下,沿着屋檐边滑落,也算是美景一桩,平康馆中的男子举着酒杯,听着乐声混合着雨声,兴致越发高涨,太平抬眼看到一男子摇摇晃晃的起身将一女子推入雨中。
“跳一段!雨中起舞甚是好看呐!”
身旁的人皆在起哄,女子衣衫湿透,依旧是一脸笑意,在雨中跳起了《垂手罗》之舞。
她的舞姿轻盈,柔情婉转,伴随着雨声的配乐,让人越发感到怜惜,酒肆中的男子尽显狎色,争相拍手叫好。
太平站在油纸伞下,看到这一幕想要上前阻止,却被上官拉住。
“殿下,您能帮得了她一时,还能帮得了她一世吗?”
“本宫将她带回宫中便是!”
“臣不是带您来解救平康行首的。”上官淡淡的说道。
“那请问大人是带来我干什么?”
上官抬手让她上马车,吩咐车夫朝教业坊走去。
路上太平望着窗外,那女子的身形在她脑海中迟迟挥之不去,这只是她看到的,还有那藏在平康肆中更加不为人知的东西,她有些不寒而栗。
马车在教业坊中一书院门前停下,太平下车看到此地环境幽静,走近院中传来一阵朗朗的读书声,再仔细一听皆是女子。
“这是一家女子书院?”太平有些诧异问道。
“是的殿下,书院中坐着的便是这周边从小无人所依的女子。”
“她们的父兄要不就是早逝,要不就是赌鬼或者酒鬼,将来也只能是去平康肆谄媚卖笑。”
“所以大人就在此地开办书院,让她们读书?”
上官点点头,“读些书也是让她们未来有个好前程。”
“好过以色侍人。”
太平走到院中凉亭坐下,看着屋内诵读汉书的小女娃,想到了曾经上官婉儿也是依靠才学得到母后赏识,她是母后开办的女子宫教的受益者,所以她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中将这一措施普及到最底层的女子身上。
如果说天后能做的是改变贵族女子的命运,那上官婉儿想做的便是将这把刺穿男权的利剑捅向市井之中。
上官婉儿在太平身旁颔首道,“殿下,您还记得小时候鲤鱼欲壑难填最终让自己撑死的事吗?”
“若我们的内心由着**与权利所支配,那我们最终也只能成为欲壑难填的鲤鱼。”
“臣希望能追随一位心中有信仰之人,在天后之后依旧能将女子的尊严从阴暗之处捡起来。”
太平看向她,坦然而坚定,“本宫定不负大人。”
上官弯腰向她行了大礼,“臣亦不会辜负殿下。”
太平起身走到书院中问道,“她们将来的去向是哪里呢?”
“身体健硕的,臣会向武后引荐为近卫,因为贵族女子大多无法胜任。”
“比如最近母后遴选的五十名贴身护卫?”
上官点点头,“以及教坊各地总有她们的容身之处。”
太平点点头,“这样的女子学堂可以在坊间多开上几间,让普通良家女子都能接受教育,费用都由公主府出了。”
“古往今来,女子多愚昧无知,皆为不读书所致,不过要读也得好好读,综其大家之所长,别把孔孟那一套学的太死。”
“婉儿得空理个章程出来。”太平对身旁人吩咐道。
“臣替这些女子谢过殿下。”上官俯身垂拱说道。
“无妨。”太平摆摆手又说道,“把良家女子与贱籍女子分开,将来本宫例外有安排。”
“殿下是想将她们遴选进宫。”
“前几日听说母后在选参政女史,将来必少不了女官的缺口,她们便是最好的人选。”
上官默然,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人早已不是儿时单纯率真的公主了,她经历了残酷的政治斗争之后,变得日渐成熟。
太平转身看着她,“怎么了婉儿?”
“殿下思虑周全,臣会交代下去的。”
这时二人已绕书院走了一圈,窗外的雨也渐渐停下,太平让青梅将手上的画递给上官,“大人,这是那一年我们在长安西市观摩过的李娘子镇守娘子关,前几日我派人搜寻了来。”
“今日特意带过来送你。”
上官拿在手中,“殿下其实不必如此,臣答应殿下的自会做到。”
太平拉住她的手,“本宫是希望大人能记得你我之间除了立场相同,还有自小相识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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