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惺惺相惜

傍晚时分,应天门上的鼓楼击鼓四百下,这是宫城与皇城落锁与宵禁的信号。第一通鼓声响起,宫殿门关闭;第二声鼓声响起,宫城门与皇城门关闭,四百下鼓声停止时,这座繁华的城市便将变成洛水上一座封闭庞大的堡垒。

远处啾啾的鸟鸣让这沉默的夜晚更加寂静。

寒风携带着那冬日里独有的暗香悄然登场,摆放在庭院桌案上的酒壶边沾上了薄薄一层霜露,案边的女子正想拿起那物件,却被一双修长的玉手轻轻用手拂过。

“早便嘱咐过,不要饮冷酒,怎总是不听?”虽是责备,语气却是温和。

女子拉着她的手笑道,“你总这般温和,要妾怎听得进去?”

来人坐下将手覆在她的额头上,“裴匪躬已然在大理寺监牢自尽了。”

太平神色黯淡回答道,“他是忠贞之士。”

“是简儿对不住他。”

上官却摇摇头,“简儿不过是为了朋友道义而已,月儿还是不要太过于苛责于他。”

“倒是那位临淄王小小年纪便心机如此深沉。”

太平冷笑道,“何止心思深沉,是心术不正才对。”

“小小年纪便想着要当乱臣贼子。”

“他母亲窦氏本就是个不安分的主,现在想来母亲将他放回封地倒是对的。”

上官唤过身旁的真儿吩咐温酒,随后又看向太平说道,“简儿还在府中禁足么?”

太平点点头,“捅出这样大的篓子,总要给些教训。”

上官笑道,“臣倒觉得那孩子与月儿像得很,耿直忠正。”

太平却是连连否认,“前几日我还在府中后悔,怎会生出这样蠢笨的儿子,真是像极了薛绍。”

上官看着她一脸懊悔的样子笑道,“儿时,月儿不也如此这般信任着臣么?”

太平看着远处的绿萼回答道,“那一年在长安的大雁塔之上…”

“你说你要为家族平反,月儿也是猜疑过你的。”

这时候真儿将温好的酒壶放到案上,上官拿起向嘴中送入一口,清冽的酒香充斥的口腔,随后便感受到一股灼热从喉间灌入胸腔,让人有了些恣意潇洒的豪气感。

“臣知道,那次月儿一连冷了臣数日。”上官将酒壶掷在案上说道,“月儿的桃花醉是臣喝过最清冽的酒了。”

太平莞尔道,“还好意思说,那几年你饮了我府中多少桃花醉?”

上官微微低头道,“青梅送与姝儿的,与臣何关?”

太平拿过她手中的酒壶,“若是没有你的授意,她敢透露你上官大人半分行踪么?”

桌案炭炉上的茶壶已然吱吱作响,上官提着壶柄端下,“月儿想知道,臣又怎会拂了您的兴致。”

太平拿起酒壶饮下一口酒,看着身旁人郑重其事的问道,“你如今还恨母亲么?”

上官将手放置在炭炉边,那灼烧的银碳历来是内里烧得通红,但面上却半分显露不出的样子,她抬手想要去探一探那炭火的温度,只一靠近便被烫得忍不住收回了手。

“臣从未恨过陛下。”

她语气平淡,说完后便举起了酒壶。

太平听得这话很是诧异,但转念一想,照着她的性子,怎会将那会折磨得人面目全非的恨意埋藏在心中。

那人拿着酒壶起身,抬眼望着那璀璨的星空,张开手臂继续说道,“世人都说我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利刃…”

说到这里她冷笑了一声,眼眸中是太平从未见过的寒冷,“若非臣自愿,谁又能强迫得了我?”

“将来或有人会说我周旋于陛下身边忍辱负重,为家族平反,亦或有人说我为名利而背弃家族使命以致遭千古唾骂…”

“会有人相信我是真心钦慕于陛下么?”

说到这里她又冷笑了一声,“很难。”

“他们又怎会知道上官婉儿在陛下身边从未有过身不由己呢?”

太平拿起酒壶起身与她手中的物件碰了一下笑道,“照着世人眼中圣人的标准,你上官婉儿就应该舍身忘死的与母亲拼上一把…”

“在明堂殿豁出自己这一身血肉之躯当作为上官家族的名誉祭奠罢了…”

接着她又叹了口气,“即便再多几分理解,也只会认为贪生怕死,无可厚非…”

上官看着她忍不住笑道,“月儿洞悉人心倒是门清。”

太平扬了扬嘴角继续说道,“母亲能不拘一格,一眼看中你的才华,当即便赦免你出掖庭。”

“而大人也是投桃报李之人,跟在母亲身边数年,毫无怨怼,甚至今日竟告诉月儿还心存钦慕之心。”

这时候她兀自淡淡一笑又摇了摇头,“世人恐怕是理解不了你同母亲之间的这种恩怨纠葛了。”

上官饮下壶中最后的清酿,随手掷到一旁回答道,“当年陛下与祖父为政敌,他们为着自己的立场在政治上殊死搏杀,掌握着他们二人命运的是高宗皇帝。”

说到这里她看向太平,与她的目光对上,“不是么?”

太平微微皱眉,拉着她的手说道,“父亲…父亲只是懦弱了些…”

上官抱着她说道,“强势并不是罪过,懦弱也并非可以成为借口,不是么?”

太平抬手环住她的腰,闭眼道,“对不起,是父亲毁了你的安逸人生…”

抱着她的人摇摇头,“月儿又怎知道这不是我所期盼的人生呢?”

四百下钟声停止时,姝儿从便从院外走进,太平手肘靠在桌案上懒洋洋的撑着头,将她唤过来问道,“每日都回来得这般晚,洛阳令真的有这般繁杂的事务么?”

女子低头轻声道,“今日在坊间遇到了两起盗贼案…”

太平转头看向上官,“让人去查一查,是哪里的盗贼案。”

上官将手搭在她的肩头笑道,“殿下莫要跟她调笑了。”

太平起身走到女子跟前,用手拨起她的下颚一脸玩味看着她,“那姝儿便告诉本宫那男子是谁?”

“整日如同被人勾去了魂魄似的…”

女子顿时羞红了脸,双手拽着方帕在指尖来回缠绕着,“殿下…”

上官亦开口说道,“姝儿说说也无妨,我也好替你做主这门亲事。”

女子这时候才开口道,声线如蚊子般大小,“是…薛家的三郎薛崇礼…”

太平听得这名字微微一怔,看向上官说道,“是薛绍的堂兄弟薛曜家的三郎,简儿生辰时,他母亲曾带着他来拜会,相貌确实生的姣好。”

这时候三人都陷入了沉默,河东薛氏虽因此前薛绍谋反一案,已然不复从前,但也是名门世家,若要娶一出身低微的女官,先不说能不能嫁,即便是嫁进去也是要吃苦头的。

姝儿见状又开口道,“妾也并非想要嫁于他做正室…”

她还未说完便被上官呵断,“荒唐!你是受哪家的家训,要嫁与人家做妾?”

太平亦是冷了脸,“你曾是婉儿身旁的贴身女使,若是嫁与别人做妾,连带着她恐怕都要抬不起头来。”

上官继续说道,“抬不起头来事小,为人妾室便意味着任人拿捏,哪日你在那薛家丢了性命,我连个替你说理的地儿都没有!”

女子头埋得更低,她历来不同于其他的女官,虽看着英姿飒爽的样子,却实打实是个软糯性子的人,脑子里面盘算也不多,总想着能嫁得一郎君,过那相夫教子的日子。

“好了,你先去吧,此事本宫同大人再思忖思忖。”

“诺。”

适才其乐陶陶的三分酒意已然醒了一大半,上官端起茶杯有些无奈道,“也不知道是何时生的这段情。”

“瞒得真是紧实。”

太平笑道,“你我这段情,还不是在世人眼中瞒了近二十年。”

“贵贱区区抵不过灼灼深情,况且那薛崇礼一没有爵位,二尚没有官职功名傍身,若是由我上门提亲,薛家还是会思忖的。”

上官摇摇头,“不妥,月儿上门太过招摇,还是臣去吧。”

太平又说道,“你去怕是会被人颐指仗着母亲的势,更是不妥。”

“到时候适得其反,恐还会引得有心之人弹劾。”

太平见她不说话,又继续道,“这门亲事由我做主,为姝儿添置些嫁妆,再为薛家三郎在朝中谋个闲差,想来她到了夫家也不至受多大委屈,毕竟是高嫁,还是得有人为她撑腰的。”

“你我…便不能光明正大的行合卺之礼,我乐意见着有情人终成眷属。”

话至此,上官也不再反驳,只淡淡说了一句,“我拥有不了的平淡人生,兴许姝儿能过上。”

武皇因为上官一身的才华庇护着她不沾染上半分的泥泞与腌臜,她如今又为着那位自小备受生活捶打的女使铺平道路,这兴许也算作是另一种惺惺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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