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殿的甬道两侧摆放着象征着王权的九鼎,其中最大一座鼎,名叫神都鼎,高为一丈八尺,重约一千八百石,圆身三足,远远看去神似一座上古神兽。
上官站立在那鼎身的阴影下,看着这座宏伟的宫殿,在这里经历过数不清的王朝更迭,有过血雨腥风,有过骨肉分离,也有过岁月静好。虽然没有留下半分痕迹,但站在这玉阶之上她能感受到那浓厚的历史气息。
她抬眼看到天空中划过一只大雁,带着那云层在湛蓝的天空中留下一道优美的弧线。
“此前接到奏报,营州城旁的契丹首领都督李尽忠与其妻弟诚州刺史孙万荣起兵造反,如今营州已然被攻陷了。”上官一边缓步向宫殿两侧的亭阁走去,一边同身旁的太平说道。
太平双手放置在小腹前,平视着前方缓缓应道,“这几年朝廷之中能调遣的将才流放的流放,诛杀的诛杀,听闻派去的李多祚接连败仗,还俘虏了我军两名将领,还有个叫苏宏晖的人直接弃甲而逃,真是丢尽脸面!”
二人走下玉阶,行至皇城门的望楼之上,上官手扶在墙砖边,“魏元忠被流放,狄公被贬,李公被陷害诛杀,此时朝中实在是无人可用。”
太平点点头应道,“是啊,叛军势如破竹,昨日上呈的奏报已然攻破冀州了。”
“若是还没有人前往稳定大局,冀州离洛阳可不远了。”
上官看向那洛阳城的繁荣景象,眼前浮现出那副平阳昭公主镇守娘子关的画面,微微抬声说道,“国仇亮不塞,甘心思丧元。”
“拊剑西南望,思欲赴太山。”
国仇家恨尚未根绝,我愿为此甘心命丧黄泉;执剑而起遥望西南,我愿从军征伐那反叛之人!
她的话音透着一股坚定的信念,宛若那瑶琴的“君”弦奏出的乐声般慷慨而悲切,太平转头看着她清秀的面颊悄然拉住她的手,“月儿已然向母亲进言起复狄仁杰了,战场…终究凶险,那两位被俘的将军也并非酒囊饭袋…”
“婉儿留下好些。”
说到这里她又顿了顿,继续说道,“留在我身边。”
天边又掠过一行大雁,她被这座华丽的宫殿禁锢了小半生,玩弄着那些阴诡权术,若是可以她愿意拔出那利剑,为着自己的国家与百姓同那叛军拼杀一番,即便是马革裹尸还又有何妨?
她抬手看向身旁的人,将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应道,“好。”
云已然散去,大雁飞过没有留下半分的痕迹,太平又握紧了些她的手,“我命人在首阳山上修葺了一处院子,待婉儿休沐,去瞧一瞧可好?听闻首阳山是个瞧日出的好去处。”
上官微微点头道,“好,月儿安置便是。”
皇帝起复狄仁杰为魏州刺史,叛军听闻狄仁杰的名号之后不战而退,武皇下令大赦天下,特许百姓宴饮七日。
九洲池边的月光明亮澄净,晃动如流水般映照在随意席坐在湖边吹埙人的脸颊上,那埙音悠远绵长,透着深深的无奈与彷徨。
“这埙音听着倒是跟那一年梅花下一般清苦。”
上官放下玉埙回头看到那历来一袭紫衫的女子,微微笑道,“所以嫣儿又是来此嘲讽于我的么?”
女子手上提着两个酒壶,将其中一只递到她手上随后在她身侧坐下,“那时还在陛下身边时,便听闻你才华出众,陛下每每提到你眼中都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她饮下一口酒后继续说道,“初见你时,见你那般清瘦模样,毫无半分气势可言,就想着要好好逗弄一番才好。”
上官轻笑道,“月儿大婚那日,还要多谢嫣儿解围才好。”
李嫣儿仰着头看着那漫天的星河,悠悠道,“别谢我,谢陛下吧。”
“那时我对你可半分好感都没有,若不是接了陛下的差事,就你那日那般没出息的模样,我是定然不会管的。”
上官仰头饮下一口清酒,月光照在她的下颚线上,显得尤为清晰,“嫣儿历来是果敢之人,我是望尘莫及了。”
女子微微皱了皱眉,看向她说道,“是,我历来都是果敢之人。”
她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悲伤,她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最后依旧紧闭了双唇。
上官看着那湖面的月光倒影,轻言道,“听闻陛下将吴王调入京中任左金吾卫大将军了是么?”
李嫣儿笑道,“本就是大人进言,旨意也是大人拟的,何须听闻呢?”
上官转头看向她,“吴王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或者说嫣儿如今是个什么章程?”
女子深吸了一口气应道,“我曾说过,我选的只有你。”
“至于阿兄,即便是为了自保而向陛下靠拢,但他终究是姓李的,再怎样都不会是武家的章程。”
“所以大人还需要再问我是什么章程么?”
上官又饮下一口酒说道,“近日武承嗣派了洛阳城中一男子到应天门前为他请命册立皇太子,陛下并未一言否决。”
李嫣儿应道,“陛下不至于那般糊涂。”
上官点点头,“是,陛下忧心的不是选武还是选李。”
女子接过她的话,“陛下是在忧心选旦还是选显。”
上官应道,“是,旦是皇嗣,顺理成章应立做太子,但他在洛阳多年,虽被打压,但还是有一定根基在的,陛下担心若是立他为皇太子,会威胁到自己的皇权。”
李嫣儿笑道,“是啊,帝王历来都是这般,总是倾向于扶持弱势的一方。”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你呢?倾向于谁?”
上官看着湖面,许久才从嘴边道出三个字,“庐陵王。”
她将酒壶放置在身旁后继续说道,“这么多年陛下用多方势力打压皇嗣,朝中除了那些心向李唐的死党派之外,谁又是干净的呢?”
“太子的位置,他李旦坐不稳。”
“陛下知道,朝臣也知道,唯有召回庐陵王,干干净净的继承人,陛下得以安享晚年,朝臣也不用顾虑再翻绞旧账,大家都皆大欢喜。”
“不好么?”
李嫣儿轻笑道,“不愧是走一步看三步,所以旁人不烧的冷灶你上官婉儿却上赶子去派人送信。”
“我还只当你是念着旧日的情分。”
上官摇摇头,“朝堂危机四伏,哪里有什么情分可言,若说情分。”
她看向李嫣儿,“除月儿外,便只有你我的知己之情了。”
李嫣儿扬了扬嘴角,转头坦然说道,“你这知己之情我领了。”
话音落下后,便陷入了一阵沉默,上官的食指轻击在手中的玉埙之上,思索着想要打破这寂静,却听得身旁的人说道,“我知道在这朝堂中玩弄阴诡权术并非大人所愿,若迎回庐陵王,辅佐一代明君也算得是一番作为,不是么?”
上官笑道,“庐陵王真的可以么?”
李嫣儿莞尔道,“庐陵王虽历来是斗鸡走马之徒,但好在也不会胡来,何况这几年也算是吃尽了苦头,想来会有些改观。”
上官摇摇头,“若是迎回庐陵王,你我还是离他远些的好,亲近些武家。”
此时湖面上已然起了薄雾,李嫣儿此刻心中又油然而生出那久违的疲惫感,“这样左右逢迎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当年那句避世的承诺又浮现在了两人脑海中,但如今她们都被困住了,上官垂下眼眸说道,“此生恐都脱离不了了。”
话音刚落,李嫣儿提着裙摆便起了身,苦笑说道,“我愿执此鸟,惜哉无轻舟。”
我愿与你远走,共同翱翔在那天地之间,但奈何我不管如何努力都走不到你的身边,唯有远远看着。
她离去的背影依旧□□,但两肩却微微在颤抖,湖畔边的埙音继续响起,仔细听便能辨别出音节之间的虚晃之音。
又是一年的落雪与梅花,瑶光殿廊下的同心玉佩已然挂上了第八枚,上官坐在梯步之上耐着心擦拭,身侧有一妙龄女子一手拿着一株梅花,一边同她攀谈着,“婉儿姑姑,你同阿娘定是爱慕之情吧。”
上官的眼眉微微眨了眨,随后说道,“凝儿懂爱慕之情么?”
女子巧笑道,“如何不懂?”
说着便吟出一首诗,“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上官瞧着玉坠都已然亮洁如新,便将拂尘递给梯步旁的真儿,自己掸了掸手走下说道,“凝儿思过谁?”
女子微微低了低头,而后又猛的抬起说道,“凝儿在问婉儿姑姑…怎的就说到我身上了?”
上官笑了笑,“今日上元节,若是凝儿有心仪的郎君,便快些让他带着去看灯会才好…”
女子拉着她的手臂说道,“若不是郎君呢?”
上官收起笑容看向她,厉声道,“不可!”
女子顿时甩开她的手臂,“为何不可!?”
“你同阿娘不也是这般么?”
上官眉头微微皱起看着她一脸桀骜的样子,正想发作,却听见太平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外边那样冷,你们还在廊下做什么?”
“还不快些进来?”
上官凑到女子耳边说道,“切莫让你阿娘知道。”
女子并未说话,径直抬脚跨过门槛走进了正殿,见太平正坐在榻上,便小跑着到她身边撒娇道,“阿娘…”
“凝儿今日想出去看花灯…”
太平拉着她在身旁坐下打趣,“凝儿莫不是有心意的小郎君了?”
上官走过去拿起案上的淮橘剥开,女子抬眼看了看她,有些心虚道,“哪有…女儿跟阿绪一同…”
剥橘子的人愣了愣,随后将橘瓣放到太平手中接着说道,“绪儿怎今日未跟你一同入宫?”
女子应道,“我让她去红楼占个视野宽阔的好位置…瞧花灯。”
太平听着这话,立即说道“只有你二人怎可。”
随后看向身旁的丝竹,“去挑几个护卫跟着她,上元节人多眼杂,莫要折腾出什么事儿!”
凝儿听后慌忙摆手道,“不会,不会,我跟阿绪不会走得太远…”
太平打断道,“那也不行。”
上官见状,开口打着圆场说道,“让青儿跟着你们,公主府中的护卫都是男子,难免是多有不便。”
女子见拗不过只能怏怏点头答应。
“我愿执此鸟,惜哉无轻舟”
是摘抄的一句诗,前面还有两句“树木发春华,清池激长流。中有孤鸳鸯,哀鸣求匹俦。”
所以那句诗的本意是“我真想把那鸟捉住,但是没有船到水中央。”
放到这里,作者就换了一种适合这个语境的翻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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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惜无轻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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