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执念

如果可以他不能让她再入刘瑾生门下——那个混蛋自私自利,对徒弟只会像对下人一般粗暴无礼。

他不能让她再去那个胜她不武害她受伤的仙试会,不然之后山下除祟她也不会中了祟毒因此性命垂危。

他和妻子莫念算是青梅竹马,两人幼时相遇在万圣宗。

林己鸣在法术这块天生脑子少根筋,怎么学也不得要门,其他师兄弟笑话他也就罢了,可是就连师父也不在乎。

或许是因为师父是宗主,大忙人,顾不上自己,林己鸣只好窝着憋屈,远离众人独自钻在书籍里寻找消遣。

两人初遇那天天气很差,风刮雷鸣,雨如霹雳,林己鸣在书阁中待到很晚,忘了时间。回门才发现,外头雨势倾盆,时不时还有紫色的闪电破空而出,根本不让人有冒雨前行的胆子。

林己鸣正苦恼着怎么回去,忽然看见一个小姑娘站在长廊尽头的拐角,轻轻抬头痴痴地看着眼前不断被雨击打的芭蕉叶。

廊上挂着的暖黄色的灯笼在风里摇晃,林己鸣犹豫不决向她走了过去。

莫念听到声响,朝他看过来,林己鸣顿时身体一僵,这个小姑娘很礼貌的对他笑了笑。

那双黑亮黑亮的眼睛里面有与生俱来的温情和纯粹,给他的感觉这辈子都忘不了。

“你在躲雨吗?”林己鸣小心翼翼地问她。

莫念摇摇头,把视线放到了从屋檐连绵不断的雨串上:“我在看雨。”

“为什么要看雨?”林己鸣疑惑道。

莫念拧了拧秀气的眉毛,她也说不出为什么,想了好一会才笑着说道:“听下雨的声音很舒服。”

直到很多年后,每逢下雨天,两人都会找块地方一起读书一起研究法术,那时候说不清楚的舒服的感觉,他们也渐渐明白,是一种孤独的宣泄。

再后来,他向宗主提了成婚的事,陈广云没上心,只是点头应好,便算是认可了。

至于莫念的师父刘瑾生,他不反对,嘴里却也没几句能听的话。

于是两人办了喜事,在一片火红的美得不像话的枫叶林,没有亲友,更没有宾客,无所谓祝福,只要天地见证,他们成了夫妻。

那场仙试会他们其实不在乎输赢,只是没想到对方出手狠辣,为了赢她用邪物将她灵根震裂,伤了心脉。

养伤没多久,山下又出现十分棘手的邪祟,任务落在了刘瑾生一脉。

刘瑾生不知她的伤况,对她养伤的“借口”冷嘲热讽,更是十分看不惯林己鸣为她出头的模样,一股酸意在心中酝酿到了极致,最后不得不逼得莫念下山。

也正是那一夜,邪祟大量聚集打算与他们同归于尽,经过一场鏖战,结果是两败俱伤。

大多人都受了伤,莫念也不例外,只是莫念灵根未好,祟气钻这空子,将她的灵脉迅速侵蚀并且在体内扎了根。

祟毒侵蚀灵脉,毒血流遍四肢百骸,血肉之躯仿佛被上万白蚁啃咬,五脏六腑如烈火焚烧。

万圣宗救不了莫念,他们对着面容惨白气息虚弱的姑娘只会摇头叹息,无可奈何。

听说三界医术最好的地方是旦月族,林己鸣带着莫念去了。

那里的族长和族长夫人十分热情,但终归对此束手无策。

仇契告诉他们,他最多只能缓解灵脉被侵蚀的速度,无法根除祟毒,这么一来虽然续命,却也是延续痛苦。

林己鸣心中绝望,恨不得为莫念殉情,莫念于心不忍坚持请求救命。

那几年,因为仇契,莫念才能吊着一条命。

而仇契也根本不在乎什么药材,只要能缓解伤情,他什么都用在了莫念身上。

林己鸣对仇契的感激无以言表,更无以为报。

最后一夜,外头又下了雨,不过旦月族的雨细细密密温柔十足,落在地上很轻很轻,屋檐上滴落的雨珠调子也很缓,悠扬空旷,把时间也拉得很长。

林己鸣不让莫念出去,只是抱着她靠在窗户边静静欣赏雨景,雨下了好久,久到怀里人闭上了眼睛,久到怀里人变得冰冷。

林己鸣宽大温暖的手掌抚摸莫念憔悴的脸庞,一股寒意顺着他的指尖流遍全身,令人毛骨悚然。

他想,他该把人带回去了,风这般大,怕着凉。

但他脚下仿佛灌了铅般抬不动,他低头把嘴唇靠在莫念的额头亲了又亲。眼睛干涩发疼,他干脆闭上眼,将怀里人搂得更紧了。

莫念离开后,林己鸣一直待在仇契身边为他做事。

仇契本以为这个年轻人一段时间内会在悲伤之中一蹶不振,但出他意料的是,林己鸣表现得并不悲伤,反而是一种极其隐忍的温顺。

林己鸣跟刚来旦月族的表现唯一的不同就是现在他除了为仇契办事,没有其他顾念。

有段时间,仇契十分怀疑林己鸣的精神状态,最后忍不住问他一番,林己鸣没有回答,之后仇契也不再过问。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近两百年,直到有一天,林己鸣在神界碰上了刘瑾生,刘瑾生求他帮一个忙。

听说神界的藏书阁中有一本“**”,里面记载着一个能通过吸取灵力打开法门回到过去的阵法。

这种事林己鸣曾经听他师父提起过,但当时觉得荒唐一直没往心里去,现在刘瑾生又在他面前提了一次,林己鸣便把这件事记了下来,虽然知道对方心怀不轨,可表面上林己鸣没有拒绝。

之后他借着在旦月族的身份,以研究药物为由在藏书阁找了很多天,直到他找到一本有关“复生”的阵法随口跟刘瑾生提了一嘴,谁知刘瑾生心太急,竟敢跑去偷书。

神界藏书阁虽不限制人进去,但从不允许有书出去,何况**这种东西,单是碰了就可能被人发现,何况被带走。

林己鸣一路追着他到献城,不希望他把事情闹大,却没想到这件事还有魔界的人插手。

刘瑾生自认为木已成舟,不该做的已经做了,现在该做的是赶紧把阵法记牢,简单试试效果。

刘瑾生怕林己鸣节外生枝,让他来画阵法图。

林己鸣不敢苟同他的想法,但他的处境容不得他拒绝。

林己鸣无奈至极,只好照着书在地上把阵法随意画了个大概。

随后听几人压抑不住兴奋地“密谋”回到几百年,妄想在几场仙魔大战之后渔翁得利。

林己鸣听着荒唐,故意在某些地方少画了几笔。

然而,笔未停,就听到外头一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

刘瑾生与魔界使者四目相对,又看了看就要完成的阵法,彼此都是些什么货色,藏着什么想法,一眼便知。

林己鸣直觉来者不善,匆忙勾上最后一笔,紧接着一个转身,躲开了魔界使者劈来的一掌,但同时他手里的书已经被刘瑾生一手夺去。

两人为书争抢打斗,而外头的脚步渐渐靠近,那人步子悠然,全然不像是眼前两人手下的,林己鸣心中狐疑,躲到一边,静静观察。

两人争抢却不敢弄出动静,只好拳打脚踢,拧作一团。

魔界使者恶狠狠盯着他,问来人是谁,闻言刘瑾生双眉一竖满脸凶狠顿时化作满腹狐疑,他承认他带来几个弟子,但绝对没喊外人进来。

彼此不信任,两人看了一圈不见林己鸣,心中矛头顿时有了方向。

魔界使者讨商量,各退一步,先解决来人,再决定书的事,刘瑾生无法,点头答应。

不料刘瑾生刚一松手,便觉腹部狠狠一痛,随着魔界使者一抬手,刘瑾生腹部已经多了一个血淋漓的窟窿。

使者抢了书,把刘瑾生一脚踢开。

血流满地,阵法墨黑的边缘碰到血的瞬间变得森然可怖。

浓黑的血凝聚成一只骷髅手,贴在刘瑾生脸上像植物生根一样,冒出许多“枝杈”在他身上蔓延深入,黑色的毒枝爬过之处,皮开肉绽,鲜血横溢,它们饥渴难耐地将刘瑾生的血吸了个干净。

极大的惨痛让刘瑾生发出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然而场面虽然惊心但前后也不过一瞬间的事。

阵法也许是因为阵主画得“缺胳膊少腿”又功力欠缺,于是尝到点鲜血的滋味便知足地没了“生气”。

动静闹得不小,外头休闲的步子显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凌厉的步风。

使者被刘瑾生的惨状吓破了胆,他想跑但是双腿不听使唤的颤抖让他根本动弹不得,他哆哆嗦嗦不知不觉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接着他就看到了外面来的人。

那人的脸在他心里和眼前的刘瑾生带给他的恐惧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肥硕的双腿软踏踏跪下来,像个孩子一样恐惧地抬头盯着对方笑岑岑的脸。

“哎呦,都要谋反了还行什么礼,真会客气。”楚琛绕着刘瑾生走了一圈,瞧见他衣服上万圣宗特有的烫金祥云标识,眉头不舒服的拧起来。

楚琛手里转着飞刀,倏地向屏风后掷去,不料那人十分警惕,竟然侧身躲过之后,麻溜跑了。

楚琛没打算追,看着魔界使者吓傻了的模样,把冰凉的刀尖轻轻在他滋润的脸上划过,好似话家常一般问:“这两人谁啊?”

“万…万…万圣宗,大人…”魔界使者好似“活了过来”一般哭嚎道:“大…大人,都是万圣宗的人蛊惑,我…我什么…么也没干…饶命饶命,我哪有…胆子…饶命大人…”

“对啊,你哪有胆子,他们叫什么?我只数三个数,数完我的刀就落下咯。”楚琛笑着看他,哄孩子一般:“三…”

“刘瑾生…还有一个我不知道…”

“二…”

“还有一个我真…真不知道…”

“一…”

“不不…不,我真…”哭嚎声戛然而止,一股热血喷涌而出,溅满了精致的墙和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屏风。

楚琛落刀极快,以至于摸了人家脖子之后,刀面上依旧雪亮干净,丝血未沾。

“数三个数落刀,又没说数完放了你,这点理解力简直和颜颜有的一拼。”

·

“林己鸣,你布阵也不是一回两回,这东西有什么问题你难道没发现?”花重锦还站在原地,温沉的声音在灵力动荡的黑雾中显得失真。

他周身多了一条惨白细长的灵痕,与其说那灵痕围着他,倒不如是“缠”着他,如果仔细朝灵痕两头看,还能发现它一宽一尖,外形和蛇相差无几。

林己鸣之前以为是自己功力不深,在万圣宗那回才会失控,如今听了花重锦的话,心里的疑虑也渐渐浮出来。

他在这件事上确实急于求成,不过只要能打开法门,让他有一盏茶的功夫回到过去,一切后事都变得无关紧要,到时候九司堂也好,神界也罢,要追责要处刑悉听君便。

“你为了什么连命都可以不要?现在却把自己白白献祭给一个吸收灵力的邪阵,林己鸣,你到底是有多愚蠢才会被人骗到这个地步,还要自欺欺人。”

花重锦看着黑雾里模糊的影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抽髓扒筋的痛从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传来,林己鸣压抑胸中的粗气,眼皮疲惫得勉强只能眯开一条缝,胸腔快要炸了一般的疼

他跪坐在阵中央,充当为阵法传送灵力的阵眼,他听到花重锦的声音,想应他一句,让他成全自己一次

他自然知道这个阵法有问题,但他愿意赌一次,结果最坏不过万劫不复,他受得起。

然而他一开口,喉咙里便像灌了刀片一般,让他字都吐不清楚。

血腥味涌上来,林己鸣咬牙闭嘴,更加迫切地将自己的灵魂“献”出去满足法阵的需求。

黑雾在空中飘荡,无形之中变得犀利起来。

淡淡的腥锈味混在其中,花重锦拧了拧眉,忽觉左手一丝疼痛闪过,抬手看见自己的手背竟然出现了一道黑色的口子。

既然林己鸣不在乎,他便无所谓顾念什么。

花重锦抬手将手中的灵力如穿线银针一般向影子射去,银针速度极快,凌厉劈开眼前微不足道的黑雾后,将林己鸣的影子缠了起来。

一股地震山崩的巨大波动,涌起一股霸道的气流,顿时将花重锦纤细的灵绳震得四分五裂。

林己鸣被银针刺得生疼,但阵法施加给他的痛苦却因此少了很多。

他咬牙打起精神从地上爬起来,献祭阵法,会慢慢蚕食他的灵魂,让他的意识涣散,但他必须用这种法子,才能控制他准备的东西。

花重锦方才打乱了他,所以黑雾才变得暴躁,林己鸣的全部精力只能放在阵法上,实在没有多余的可以用来应付花重锦。

既然如此,林己鸣只能下狠心,将阵法打开一个角,让阵法肆无忌惮地对花重锦发起挑衅。

疯狂的黑色鬼手贪婪地夺“门”而出,无形的黑雾渐渐变成带刺的触角向花重锦抄去。

花重锦看着手中残线,察觉四面来风,他一个箭步抢前冲向林己鸣,周身缠着他的惨白灵痕渐渐膨胀,最后化成一条长着尖利獠牙红蓝异瞳、通身雪白的巨蟒。

巨蟒紧密又十分有分寸地围着花重锦,让那些朝他们涌过来不知死活的东西在碰到它躯体的那一刻,瞬间化为灰烬。

花重锦还未落到阵前,周身的巨蟒便猛地向就林己鸣袭来,林己鸣抬手不及抵挡,也根本受不住,生生被打出几米外,摔出阵法。

林己鸣胸中压抑的恶心再也忍不住,化作一口鲜血喷出,他四肢百骸的压迫感轻了,顿时清醒不少,但脑子里疼痛欲裂,好似什么东西要将他的灵魂生生剥去。

阵法乱了,漫天黑雾越来越浓厚,发出得到自由般的嚣张嚎叫。

林己鸣不及做出什么,只见惨白的的巨蟒吐着信子向他劈风而来。

他情急之下翻身站起,闪身绕过它,直奔阵法中央。

黑雾浓重,风声如雷,林己鸣看不清花重锦的身影,但他能看到花重锦操控的东西对他穷追不舍。

就差一点碰到阵法,巨蟒触及林己鸣的脚腕,接着那巨蟒竟然散开化作无数细密的银针,飞快落扎在他的腿上。

那些银针好似落地生根的藤状植物,疯了一般在林己鸣身上生根发芽,将他彻底包了起来。

周围的风声在减小,黑雾淡了下去,周遭环境若影若现,林己鸣狠狠砸在地上,又吐了大口血。

他疲惫地睁着充满血丝的眼睛,狼狈不堪地被困着一动不能动——还是失败了啊,满腔热忱终究是大梦一场空啊。

他不是没想怀疑过,世间是否真的有这种阵法,但他甘之如饴把一切努力建立在一场赌局之上,现在赌输了,却又不甘心起来。

阵还没有散,他抬头看到了花重锦站在阵法中央,抬手不断在阵法间笔划什么,两指惨白的灵力落在殷红的血迹上,那点血迹竟然就这么被擦去了。

林己鸣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干涩得疼,然而他一低头,便看见眼前被他蹂躏得不成样的雪地里,钻出一朵娇嫩羞涩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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