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遂安顿时恍然——这分明是傅修看出他方才故意作弄,此刻以牙还牙呢!
他咬牙切齿地瞪向身侧,只见傅修整个人伏在案上,肩膀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连发冠上的玉簪都颤个不停,显然憋笑憋得十分辛苦。
太傅的声音陡然拔高,山羊胡都气得翘起不少,“若六殿下今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他手中的戒尺“啪”地砸在案上,“往后老夫的课,殿下就不必来了!”
楚遂安急中生智,起身拱手道,“学生愚见,君民之道正如这纸上所绘,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指着那些歪斜的墨痕,“只怪学生画技拙劣,未能将波涛汹涌之态尽显。”
太傅眯起眼睛,拿着那张纸走到楚遂安身前,“哦?那六殿下倒是说说,这‘水’在何处?‘舟’又在何处?”
楚遂安不慌不忙地执起狼毫,在傅修胡乱画的那些墨杠间添了几笔。只见歪斜的线条顿时化作汹涌波涛,其间隐约可见一叶扁舟随波起伏。
“百姓如水,君王如舟。”楚遂安笔尖轻点小舟,“水势平和则舟行安稳,波涛汹涌则舟毁人亡。”
随即他在舟尾添了个持竿人影,傅修画的那鬼脸恰好做了人影的头。
楚遂安继续道,“为君者当如舟子,顺势而为,方得始终......”
说到此处,楚遂安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扼住了喉咙。他倏地意识到,自己今日所言早已超出平日表现的界限。
老太傅淡淡扫了他一眼,眼中带着罕见的赞许和一丝微不可查的了然,“六殿下,怎么不继续说了?方才这番‘水舟之喻’颇有些见地,不妨细细说来。”
楚遂安敛眸,指尖微微发凉。
当然不能再说了!他今日,说的太多了些。
堂内窃语声如潮水般涌来,楚遂安只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袭来。
“这话竟是六殿下说出来的?”
“虽说画工不成体统,但六殿下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楚遂安背上渐渐沁出冷汗。多年来苦心经营的纨绔形象,竟被傅修这厮的恶作剧逼得险些崩塌。若因此引起其他人的警惕......
他先心中给傅修狠狠记了一笔,又拿出了十成十的演技,苦着个脸,“不瞒太傅,学生腹中之言已经说尽了,实在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了......”
“前几日弟子在藏书阁同大皇姐下棋,大皇姐恰巧就此论说了几句,学生愚钝,能记住的只有这些了。”
他忽作惶恐状,声音都带了几分颤,“太傅......这不能算舞弊吧?”
楚遂安心中暗暗对大公主楚归晨道了个歉。反正楚归晨身子弱,常年抱恙从不来太学,这好名声只能先送给她了!
老太傅意味深长地看了楚遂安一眼,“自然不算。”
楚遂安又演技精湛地松了口气。
堂中学子纷纷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谁不知大公主三岁能诗五岁能赋,与六皇子这等纨绔本就是云泥之别。
只有鸦云隐微微蹙了眉,望向楚遂安的眼睛里带了几分探究。她分明记得,昨日在宫中遇见大公主时,对方正为《山海经》的注疏与人争执不下,哪来的闲暇论什么君民之道?
傅修在案下偷偷比了个佩服的手势,不料太傅突然将戒尺重重一拍,对楚遂安道,“但六殿下胡乱作答戏弄师长,罪无可恕!罚抄《礼记》二十遍,明日交来…...”
楚遂安悻悻落座,狠狠剜了傅修一眼,目光凌厉得几乎要在他身上戳出两个洞来。
傅修自知理亏,缩了缩脖子,陪着笑脸凑近,“好兄弟,这次算我的不是。”
他扯着楚遂安的衣袖小声嘀咕,“我替你抄五遍......不,十遍!《礼记》我最拿手了,保管摹得和你字迹一般无二。”
他边说边从袖袋里掏出个精巧的紫竹笔筒,里头竟装着三支用金线捆在一起的狼毫,“你看,连家伙事儿都备齐了,这可是一笔三字的神笔。今夜咱们就去寻梦坊,叫净名公子抚琴助兴,边喝酒边抄书,岂不快哉?”
“你那狗爬字,太傅一眼就能识破。”楚遂安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再加一坛二十年陈的杏花酿。”
“成!都依你!”傅修拍案应下,案上砚台里的墨汁都溅出几滴。前排老太傅警告的目光扫来,两人立刻挺直腰板正襟危坐,活像被揪住耳朵的兔子。
然而寻梦阁终究是去不成了。
下学时分,只见三公主楚寒宁的朱轮宝车早已候在太学门外。
身着黛蓝宫装的内侍拂晓见到楚遂安,上前躬身道,“六殿下万安。公主听闻太傅罚抄《礼记》,特命奴婢接您回宫。”
她抬眼时目光扫过傅修,又补充道,“公主特意吩咐,请小王爷一同入宫,说小王爷是既与殿下同窗,理当互相砥砺学问。”
傅修在一旁听得倒抽冷气,楚遂安更是眼前发黑。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吾命休矣”四个大字。
这下没机会出去逍遥快活了。
拂晓侧身让出通道,朱轮马车帘幔高卷,隐约可见车内竟备好了笔墨纸砚。小案上还摆着个更漏,沙粒正不紧不慢地坠落。
“殿下请。”拂晓捧着楚遂安的手臂往车上引,“公主特意为殿下和小侯爷准备了笔墨,说是要让两位好生揣摩圣人之道。”
楚遂安被半扶半推地送上马车,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太学朱门。
暮色中他仿佛看见鸦云隐站在廊下,雪青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唇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傅修磨磨蹭蹭地跟在楚遂安身后上车,嘴里不住地哀叹,“楚六啊楚六......这回你我真是插翅难逃了......”
他这般惶恐不是没有缘由。
三公主楚寒宁在京城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更是他父王的唯一弟子。最要命的是,谁不知道二公主与鸦云隐是手帕交?今日这出,怕是新账旧账要一并清算了。
傅修缩在车厢角落,此刻根本没心思帮楚遂安抄写,简直欲哭无泪。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撺掇楚六去招惹那个净名公子......
想起净名公子,傅修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他凑到楚遂安身边,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下对方,压低声音道,“我说楚六,说起来......你和净名公子昨夜......”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眉毛暧昧地挑了挑,“可曾......那个?”
楚遂安正心烦意乱,闻言没好气地推开他,“哪个?”
“就是那个啊!”傅修挤眉弄眼地比划着,“**一刻值千金......”
话未说完,楚遂安手中的狼毫笔“啪”地敲在他额头上,墨点顿时在傅修眉心绽开一朵墨梅。
“哎哟!”傅修捂着额头叫唤,“不说就不说,动什么手啊!”
楚遂安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我只是爱美人儿,本就不是真有什么断袖之癖。净名公子生得虽然好看,但我总不能强迫人家。况且我昨夜醉得那般厉害,便是想做什么也有心无力。”
傅修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总算老实凑到紫檀小案前,铺开宣纸摹仿起楚遂安的笔迹。狼毫在他手中勾出纤瘦的撇捺,倒是写得同楚遂安有七八分像。
马车在暮色中驶过朱雀大街,一路上回荡着均匀的车轮声。宫门重重开启又合拢,将市井喧嚣隔绝在外。
晚膳后,二人被宫人引至藏经阁。烛火通明的阁内早已备好笔墨,显然是楚寒宁提前吩咐过。
“公主有令,”带二人来藏书阁的女官面无表情道,“若抄不完二十遍《礼记》,殿下与小王爷今夜便宿在藏经阁。”
傅修哀叹一声,认命地埋首纸堆。他自知今日玩笑过了火,倒是老老实实摹起楚遂安的笔迹,抄写自己揽下的十遍。
楚遂安也低头疾书,手中那支傅修送的特制“神笔”在纸面上快速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夜深人静,楚遂安才终于写完第十遍。他抬头一看,傅修早已趴在桌上睡着了,脸颊还压着刚抄好的宣纸,墨迹未干,糊了他一脸。
楚遂安摇摇头,解下自己的大氅给傅修披上。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满桌的书卷上。
虽说是隆冬腊月,但炉火烧得极旺,藏经阁并不冷,楚遂安此刻也没有睡意,便想找些书看。
虽说是隆冬腊月,但藏经阁内炉火烧得正旺,并不觉得寒冷。楚遂安此刻毫无睡意,便想趁着这个机会找些书看。这座皇家藏经阁收藏着历代典籍,平日里非皇室中人根本不得入内,也就是凭着前摄政王傅相礼的面子,他和傅修才能一同在此停留。
见傅修睡得正熟,楚遂安独自提起一盏灯,踏上了阁中那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去寻找自己想要的书册。
“嗯?”
背后突然传来人声,楚遂安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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