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楚归晨抬眸瞥了楚遂安一眼,“六皇弟怎么在此?”
楚遂安正想反问,却见她手中捧着棋谱,案上残局犹新,黑白玉子错落其间,显然方才正在研棋。
他这大皇姐虽身子不好性情也古怪,却真真是个棋痴。从前他与傅修课上无聊,自己琢磨出了个“五子棋”的玩法,他觉得有趣,按此玩法赢了楚归晨一局,便被楚归晨拉着下了一夜“五子棋”,直到杀得他溃不成军。
楚遂安含笑作揖,“打扰大皇姐研究棋谱的雅兴了。我来此处找些书看看,好做些《礼记》的注解。”
楚归晨眉梢轻挑,指尖的白玉棋子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六弟难得来趟藏书阁,如今待到此时都无困意,还要为《礼记》做注解,果真是废寝忘食啊。莫非是突然开了窍?”
楚遂安面上微窘。皇后一族向来手眼通天,楚归晨又异常聪慧,怎么会不知道他在太学被太傅罚抄二十遍《礼记》的破事?
他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低声解释,“大皇姐别打趣我了,太傅的惩罚摆在那处,我总不好违背。”
“是么。”楚归晨微微扬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倒听说,六皇弟一人便将策论学得很好,一番‘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策论在太傅跟前大放异彩,却推到了皇姐身上。”
“这凭空掉下来的才名,可叫皇姐如何担待得起啊?”
楚遂安实在没想到,楚归晨不出皇宫一步,却连这种小事都能这么快就知道。
他硬着头皮干笑道,“皇姐倒不如......承了遂安这份情。”
“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旁人都道皇姐你才学出众,你我得个姐弟和睦的名声,岂不是两全其美?”
楚归晨执棋沉吟片刻,忽然轻笑,“既如此,六皇弟陪我下盘棋吧。这棋下完,此事我便既往不咎了。”
楚遂安不得不应下。他执黑先行,落子便带着几分急躁。他率先在右上角落子,试图抢占先机。楚归晨却不紧不慢,执白子轻轻落在三三位,看似保守实则暗藏机锋。
不过十余手,楚遂安就显露出破绽。他贪功冒进,一味强攻左下角,却忽略了中腹的防守。
楚归晨眸光微动,一记妙手突然打入黑棋腹地,顿时搅乱了局势。
“六皇弟,”楚归晨轻叩棋枰,“你这棋路,还和三年前一般毛躁。”说话间她又是一子落下,恰到好处地切断了黑棋的联络。
楚遂安额角见汗,急忙调兵遣将想要补救。可他越是慌乱,漏洞就越多。
楚归晨步步紧逼,白子如流水般渗透进黑棋的每一个空隙。当第一百四十手落下时,黑棋大龙已然奄奄一息。
“罢了。”楚归晨忽然推开棋枰,眉间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失望,“几年过去,你这棋艺竟毫无寸进。与你对弈,倒不如我自己推敲残谱来得有趣。”
楚遂安垂眸不语。
若他当真全力以赴赢了楚归晨,依楚归晨不服输的性子,必会拉着他下到天明,今日这《礼记》的注疏,他怕是再也别想讨到了。
楚归晨起身,宽大的衣袖拂起一缕清苦药香。她走到书架前信手取下几册旧卷,又将那本《礼记集解》递到楚遂安面前,“你要的东西。拿了便走,别扰我清静。”
楚遂安早已习惯她这般古怪性情,也不计较,自寻一处坐下,安然翻读起来。
然而翻阅未久,或许是夜色渐沉,楚遂安只觉得神思昏倦,几乎要伏在书案上睡去。
楚归晨见他如此情状,缓步走近,执起手中书卷在他额上轻轻一敲。
楚遂安蓦然惊醒。
楚归晨的声音清淡无波:“六皇弟既然这般困倦,不如去阁楼小榻上稍作歇息。那处……本就是专为你这般‘勤勉’之人备下的。”
楚遂安揉了揉额角,试探着问,“大皇姐,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楚归晨眼也未抬,只瞥向完全暗下的窗外,“三更。”
楚遂安略有迟疑,“这么晚了,大皇姐还未安歇?”
楚归晨唇角微扬,似笑非笑,“不必,我早已习惯夜阑人静。有劳六皇弟挂心。”
既然如此,楚遂安也不再推辞,径直走上阁楼。
此处他倒是头一回来,只见一张小榻收拾得干净整齐。他躺了上去,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方才的困意不知何时已消散无踪,此刻他竟是异常清醒。楚遂安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不由有些羡慕起傅修那随时随地倒头便能睡着的本事。
他的思绪如风中柳絮,漫无目的地飘荡了片刻。夜色沉寂,万籁俱寂,偏偏就在这时,净名公子的那双眼睛,竟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他眼前,仿佛就在咫尺之间,连眼角微扬的弧度都依稀可辨。
楚遂安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得微微一怔。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心头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莫非自己真的喜欢男子?
这个念头甫一浮现,就如野草般在楚遂安心中疯长。他越想越是心惊,索性翻身坐起,走到窗边推开窗棂,仰头去数天幕上零落的星星,试图借此驱散脑海中那双挥之不去的眼睛。
不知数了多久,睡意终于朦胧袭来。楚遂安回到榻上,渐渐沉入浅眠。半梦半醒间,他却觉得周遭空气莫名燥热,额间也沁出细密的汗珠。
正当他辗转反侧之际,一声凄厉的惊叫骤然划破夜空。
“来人啊!走水了!藏经阁走水了!”
楚遂安猛然睁开双眼,残存的睡意顷刻间荡然无存。
火势不知从楼下何处窜起,他虽然身处高层,却已见浓重的黑烟顺着木梯盘旋而上,如同诡谲的毒蛇,贪婪地吞噬着每一寸空气。整座藏书阁皆是木质结构,火舌肆虐之下,噼啪作响的梁柱仿佛随时都会崩塌。楚遂安心头一紧,顿时想起仍在楼下的傅修与楚归晨。
情势危急,不容多想。楚遂安当即拔腿冲向楼梯,却在转角处险些撞上一道身影。
他定睛一看,竟是楚归晨。
“大皇姐,你怎么上来了……”话音未落,一股浓烟猛地灌入楚遂安口中,呛得他顿时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
楚归晨眼疾手快,当即用衣袖掩住楚遂安的口鼻。她神色凛然,声音透过烟雾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厉色,“闭嘴,噤声。”
火势愈发汹涌,热浪几乎要将人吞噬。他们所经之处,梁柱不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不时有燃烧的碎木和瓦砾从头顶砸落。两人跌跌撞撞冲下楼梯,出口的光亮已近在眼前。
就在此时,头顶一声巨响,一根燃烧的主梁骤然断裂,带着万钧之火直直朝两人砸下!
楚归晨眼角瞥见阴影压顶,想也不想便用尽全身力气将楚遂安向前猛地一推。
楚遂安踉跄扑向前方,惊愕回首时,只见那根巨梁轰然落地,火星四溅,堪堪擦过楚归晨的后背,将她逼得倒退数步,险些跌入火海。
“大皇姐!”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竟从门外炽焰中逆光冲入!
是傅修。
他原本已逃至安全处,却不见楚遂安身影,从宫人口中得知楚遂安还在藏经阁里,竟想也不想再度闯入这炼狱之中。
傅修一进门便见这惊心一幕,当即飞身扑上前去,用后背硬生生为楚归晨扛下了又一波坠落的灼热碎木!
“呃!”傅修闷哼一声,重击之下几乎跪倒在地,后背衣衫瞬间焦黑破裂,但他仍死死护住身前的楚归晨,嘶声喊道,“走——!快走——!”
三人终于踉跄着冲出火海,灼热的空气骤然被清凉夜风取代。门外早已闻讯赶来的侍卫们一拥而上,连忙接过几乎站立不稳的傅修。
其余侍卫急急开始救火。
楚归晨的发髻早已散乱,华服上也沾了烟灰,她却浑然不顾,只是凝眸望着被侍卫搀扶着的傅修,素来清冷的眼底竟泛起一丝极淡的波澜。
她沉默片刻,终是低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方才……多谢你了,小王爷。”
傅修虽然后背一片灼痛,衣衫破损处隐约透出红肿的擦伤,但他仍强撑着扯出一个惯常的风流笑容,甚至还有力气眨了眨眼。
“大公主言重了。不过是区区小事……”
他轻吸了口气,语调依旧带着几分玩世不恭,“毕竟,傅某此生最见不得的,就是美人如玉的肌肤上,留下半点不该有的疤痕。”
楚遂安搀扶着傅修,原本满心担忧他的伤势,可见他依旧如往常那般插科打诨,似乎并无大碍,紧绷的心神骤然一松。顿觉眼前一阵发黑,双膝发软,险些踉跄跪地。
“传太医!”
三公主楚寒宁早已闻讯疾步赶来,正巧看见楚遂安摇摇欲坠的模样,立即上前一把将他扶稳,“小六,你怎么样?”
楚遂安喉间被浓烟灼伤,一时说不出话,只能勉强摇头。
楚归晨也再顾不得仪态,她本就体弱,此刻早已力竭,与楚遂安、傅修一道跌坐在地,静待太医赶来。她望着愈烧愈烈的藏经阁,火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低声对傅修道,“这般大火,小王爷何苦逞英雄闯回来?”
傅修想到她与楚遂安一同下楼,思量片刻,“难道大公主没有逞英雄救楚六吗?”
楚归晨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楚寒宁将身上的狐裘解下,披到楚归晨肩上。楚归晨望着冲天烈焰,轻叹一声,“藏经阁焚毁至此,父皇必定雷霆震怒。”
楚寒宁神色平静,眼中跃动着幽深的火光,缓声道,“是啊。只怕这并非意外……不知是何人如此愚钝,竟选在藏经阁下手,还险些伤了傅小王爷。”她语声微顿,侧首看向楚归晨,“大皇姐以为呢?”
楚遂安闻言心中一凛,也已生出几分猜测。
却见楚归晨脸色骤然惨白如纸,竟径直晕厥在楚寒宁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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