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寒意将散未散,连日的雨一阵又一阵下个没完。整个京城都笼罩在白雪之下,街巷那点初初冒头的嫩芽,好似活得很艰难。
新年的到来好像唤醒了这座沉寂的京城,从天亮开始的爆竹声,噼里啪啦的响彻整个京城。绚烂无比的在街市上空竞相绽放。人流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明亮的街灯与天上的群星遥相辉应,整个城市都沉浸在祥和幸福的欢笑声中,仿佛过了这一天,在新的一年,一切痛苦都会消失。
白府这几个月来除了举办生辰宴以外都和老百姓一样紧闭着大门,如今也挂上了各式各样的年画,房檐下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
白知瑶和白知珩拿起烟花爆竹在街道上和孩子们一起放炮,孩童打闹欢笑的声音荡漾着京城。
团圆饭是在深夜,万凝兰提议一家人去放河灯和孔明灯。
等到了的时候,河边已经站了许多人,河面上还有一些船只,传来咿咿呀呀的歌舞声。
“怎么不放河灯?”白牧时忙完了生意上的事赶了回来,手里提着一个用竹子编造的精致的兔子灯笼。
“给我的?他们两个呢?”
“他们两个暂时不需要。”白牧时指了指对面一群跑来跑去的小孩,把灯笼放到了她的手里。
白柚凝笑着点点头唤了不远处的万凝兰一声,一起把河灯放入了水中。
“许了什么愿望?”白牧时问。
“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白柚凝眨了眨眼睛,把双手放在胸前认真的祈祷起来,好像那些愿望真的能被天上的神听见。
随着天越深,温度也越来越低,几位大人提议想回去,无奈知瑶知珩玩得正起劲。
白柚凝看着这两个孩子撒泼打滚的样子哭笑不得,只得提议她跟白牧时陪这两个孩子玩,让他们先回府里休息。
万凝兰回头看了二位姨娘和白大人一眼,笑着点了点头。两个孩子欢呼雀跃的又加入了游戏中,明明大部分都是第一次见的人,他们却像认识了好久一样,玩得不亦乐乎。
白牧时拉着白柚凝发凉的指尖,指着一旁的茶楼“走吧,我们在这暖和一下。你本就体弱体寒,别又病了。”
“你才体弱!我这可是当下最流行的身材。呆子。”白柚凝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但还是乖乖的跟在身后去了茶楼。
二楼雅间里,白柚凝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让苏旎也坐下,给她倒了杯茶暖暖身子。
烟花在窗外绽放,白柚凝痴痴得看着窗外,她害怕鞭炮噼里啪啦炸开的声音,却爱看这些烟花绽放的样子。
一片祥和中,一位侍从匆忙从外面跑了进来,在白牧时的耳边耳语着。
原本正含笑和白柚凝说话的白牧时,目光顿时冷了下来,不知从哪掏出件黑色的斗篷披在了白柚凝的身上。
“走!”白牧时拉着她的手跑了出去,把两个孩子也拉着去了一个阴暗的小巷。
“怎么了?怎么这么紧张?”
“家里出事了,皇帝派兵围住了白府。朝中众臣声称白府意图谋反,目前已经被证实了。”
“怎么会?我们家世代忠良,怎会谋反?”白柚凝大声质问着,脸上出现了一瞬的空白,那是由于过度惊愕导致的。
白牧时没有说话,白柚凝望着他的双眼。目光交汇,那双眼眸仍柔软若春水,看不透水底的暗涌。
“跑啊!快走,永远都不要回头。”白牧时将他们推进了一个暗道,他一个人站在暗道外,重重得关上了入口。
白牧时将他们带到暗道就转身离开了,商会不能没有他。更多的是他被悬赏追杀了,如今多的是人想弄到他的商会和财产,如果他一同前往只会加快他们的死亡速度。
眼看着水路和城门都被封死了,苏旎先溜出去掩人耳目回到白府附近,找出了之前白柚凝藏的金银细软规划着逃跑路线。
马车过于显眼,他们只能徒步走,加上白牧时安排的侍卫他们也只有五个人,太多的想法,可东西没办法带走。尽可能带的粮食也只能让他们走到凉州。
两个孩子浑身颤抖着依偎在一起,白柚凝将他们的斗篷拢了拢“别怕,一切有阿姐呢。等到了凉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姐,爹娘他们会死么?”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眼睛里的泪水打转却不敢哭出声,生怕被巡逻的官兵发现了。
“这……阿姐也不知道,但我们一定会活着的。”
……
逃往凉州的路比想象中要难的多,战乱加上寒冷的天气,越往凉州路上的更是尸殍遍野,很多人都饿死在了凉州城外。
他们原本认为只是朝堂动荡,才人们生活得小心翼翼。走出这偌大的京城才发现国家早就乱套了,外面战火连连,百姓到处逃窜,很多城池已经失守了。
城里城外一阵阵尸臭味熏的人睁不开眼,尸体多到烧不完,高层的官员都在焦急,担心这些死尸会引起瘟疫。
好不容易走到凉州城附近,只见凉州城并没有受到太多破坏,只是接连战乱所有人都想往温柔乡逃亡,凉州也就对入城的人提出了高昂的价格。
“好累啊……明明肚子里已经装满了土,但还是没有力气。”
“大嫂你要换换么?我家儿子刚刚也死了……”
“老爷要不要买丫头?我家丫头漂亮,能干活!身体很健康,命贱好养,您要不要看看?”
“公子要不要胳膊和腿?我家肉新鲜,刚杀的,才四五岁,肉质鲜美。”一位推着车的糙汉把一条胳膊拿到了白柚凝的眼前,鲜血淋漓的胳膊,甚至皮已经被剥下卖给了旁边做衣服的摊子。
到处都是叫卖声,白柚凝看多了这些荒诞事也不觉得奇怪了,只是牢牢的抓住了两个孩子的手。
“别看,知瑶。”苏旎捂住了她的眼睛,一只手攥着银子往城门走去。
“别动!干嘛的?”把守的士兵用刀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回头一看旁边有强闯被直接砍死的死尸也有和他们一样被拦住的逃亡人。
苏旎笑得一脸谄媚,把手里的碎银子给了他“大人,我们想进城……”
士兵接过银子用牙咬了一口把银子丢给身边的人,贪婪的扫视着他们“喂,不够啊。现在早就不是这个价了。”说着,他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两?”
“放屁!五十两!一个人十两。”
白柚凝倒吸了一口气,要知道半两银子已经是很多底层老百姓一个月的月钱,五十两有的人甚至一辈子都挣不到。也难怪会有这么多人被困在城门,甚至卖儿卖女都没办法进这道门。
只有七十两了……白柚凝摸着口袋里的银子,良久,还是递了过去,只要能进了这个城门一切都还有迂回的余地。
士兵笑得脸上的肉都堆在了一起,命令他们放行。
眼看着被放行便又有人企图闯进去,无一例外都被当场斩杀,鲜血溅到了白柚凝的脸上,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伸手擦掉了脸上的血迹,大步往凉州城城内走去。
只要进来了就好,进来了至少他们不用那么痛苦的逃亡,不用担心会被抢劫的人杀掉。
这个侍卫一路上几乎是没有说话,但如果不是他和苏旎打配合,白柚凝他们可能早就死了好几回。
当走入城内,眼前的一幕让人愣住了。
只见城内传出欢笑声,彩色的衣衫罗裙从他们的面前飘过,一片安然祥和的景象,和外面就像与世隔绝。
白柚凝只觉得一瞬间恍如隔世,就像自己又回到了昔日的京城,这一个月的逃亡都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只是手上深红色的,早就干涸了的腥臭的血液提醒着这一切都不是梦,白府真的一夜之间被抄家了。
她突然有些庆幸小不点死在祥和的时期,而不是跟着他们逃亡甚至在路上就被扒皮吃肉,庆幸祖母早早的就去了江南,庆幸自己变卖了很多东西。
“阿姐,我们能吃一碗面么?”白知瑶抬起苍白的小脸看着她,指着不远处叫卖的素面摊。
白知珩看着菜牌上的价格低呼一声“天呐!好贵啊,真的好贵好贵。素面一碗就要二十文!”
“没关系,吃吧。”白柚凝笑着摸了摸白知瑶的脸,拉着他们的手问老板要了一碗素面。
滴了香油的素面很快就端了上来,老板似乎是可怜他们,加了几颗青菜。
白知瑶和白知珩闻到素面的味道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扭头看着他们只见苏旎和侍卫都扭过了头,白柚凝也只是一脸温柔的凝视着她。
“阿姐,你吃么?”白知珩把碗递到了白柚凝的面前,滴过香油的素面飘着淡淡的香味,比这月余来吃的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我不饿,你们吃吧。”白柚凝摇了摇头,把面又推了回去。
两个孩子又拿来一个碗分着素面,平日在京城可能根本不会去留意的素面,此时二人小心翼翼的品尝着,连汤都喝了个干干净净。
白知珩和白知瑶都正在长身子,吃这么一点肯定是没有饱的,但当白柚凝询问要不要再要一份的时候,他们几乎是咽了一遍又一遍的口水但还是摇了摇头。
现在住所还没有下落,衣食住行都要钱,凉州现在的物价,他们的银子撑不了太久。
凉州的残忍超出了两个小家伙的想象,白柚凝数着荷包里的钱,如果他们最终落魄街头就会被赶出去,这就是为什么凉州城外有那么多人。
只要是住不起房子的人,最后都会被赶凉州,哪怕空余的租房很多,但还是有人无处可住,无他,租金高昂,当吃都成问题的时候住在哪里就不重要了。
苏旎找了很久才找到了一处相对便宜点的居所,半年九两五百文,其他的都是十两往上的价格。
租金便宜的原因也很简单,曾经住在这里是一家人被杀了,是凶宅。
但要知道,往日二百文就能住一个月的租房,现在就连凶宅都要九百文。
“真的要住在这里么,这里甚至还有没有擦掉的血污。”苏旎有些迟疑,陈年的血迹仿佛散发着腐臭味,这不是想擦掉就能擦的,早已渗透进木头里的痕迹是无论如何都擦不掉的。
白柚凝扫视着这间屋子,屋子里有家具,只是许久没有人住,落的灰都快盖住了家具原本的颜色,暗红色的血迹配合着霉味确实让人心底发怵。
白柚凝把东西放在地上,走到井边企图提水“苏旎,你知道为什么凶宅便宜么。”
苏旎沉默了一瞬,她并不清楚。
“就像文人墨客喜欢写诗,等一幅完美的作品诞生的时候,他们会一遍又一遍观摩。这间屋子的原主人被杀了,凶手如果还逍遥法外,他会回来的,因为这是他满意的作品。”
白柚凝平淡的说着这一切,就好像祝凶宅的事与自己无关,等水提上来她才终于松了口气“啊……好累,虽然我个子也还算高挑,但是力气小,真是有小姐身子没小姐命。别怕苏旎,至少这个水没被下毒,我刚才看见水里的乌龟还活着。”
白知瑶的脸色变得煞白,显然刚才的对话她都听见了“阿姐,要不然咱不住这吧,要是凶手回来了怎么办。”
“无妨,我会努力保护小姐公子的!”一旁沉默很久的侍卫突然开口道,他摸着后脑勺开心的笑起来,胳膊上还有没有愈合的伤口。
白柚凝对他的记忆很深,不光是这段时间的生死与共,他曾经经常有空就跟在苏旎身后,唠叨个不停,真是让人不爽。
白知珩小大人一样挺着胸脯,走到白知瑶身边安慰她“别怕知瑶,我们都会保护你的。就住这吧,凶手来就来呗,我们这么穷,还有什么比穷更可怕么。”
白柚凝沉默了许久,他是懂安慰的,虽然平等的伤害了每一个人,但是确实很有道理。
一群人忙活半天总算在天黑前给屋子收拾了个干净,但用品都还未来得及购置,所有人缩在厨房的火炕前,现在的处境比当初的处境好了不知道多少倍,至少免了风吹雨打,也不用担心会有人持刀抢劫,比在野外躲在树上要舒服的多。
“真暖和啊是不是,以后我们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了。”
白柚凝搂着小两只,轻轻哼唱着儿时的歌谣,温暖的火光照在身上,很快小两只就睡着了。
刚来凉州要办的事情比想象中要多,白知珩和白知瑶几乎每天都见不到他们,只能被锁在家里学习着之前在死人身上捡来的书。
书很多,虽然那些死去的书生身上的钱和粮食早就被洗劫一空,但书基本上都还在。
书对难民来说几乎没有用,烧火也烧不了太久,除了很厚的书以外其他的都没有人屑于去捡。
凉州的日子很苦,但总算是能过的下去。白柚凝去了胭脂铺打理货物,偶尔会帮那些小姐和夫人们化妆。侍卫也去当了打杂捕快,但家里不能没有人苏旎便接了些在家缝补衣服的活。
三个人干活,省吃俭用的话,半年的房租完全能够攒出来,等月钱提高了日子也会越来越好。
眼看着那段灰暗如泥沼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阳光终于透过缝隙照到了他们的身上。
但他们没有话本子中主人公的好气运也没有金手指,这个世界好像就喜欢开玩笑,让他们使尽浑身解数终于爬出泥沼,贪婪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的时候,再把他们推入更深的泥沼。
已经二月底的凉州突然温度骤降,流感流窜在所有人的家中。白知珩和白知瑶接连都病倒,药房的人争着吃这些人血馒头,药品的价格哄抬,几乎是断了这些苟且偷生的人最后的生路。
白柚凝失魂落魄的走在街上,朝代变更,空虚的国家终究要被吞噬,流民闯入寻求庇护,街上到处都是尸体,县令都成为了土皇帝,凉州彻底乱套了。
侍卫不知哪里得罪了别人,竟是被权贵活活打死了。生活开支几乎全部压在了她和苏旎的身上去。
知珩知瑶病重,药品的开支衣食住行的开支几乎要把白柚凝逼到走投无路。
如果买了药,房租就交不上等待他们的就是被赶出凉州继续过着逃亡的日子。如果选择了房租,不续药的话,他们就得死……
怎么办……
白柚凝浑浑噩噩地走到街上,寒风刺骨让人打颤,冰天雪地,漫天鹅毛废墟,窗户上都结了霜。寒风就像刮骨刀,一下又一下削下人们的骨肉。
暮色四合,轻歌浅舞,倚红偎翠,笔策琴音从巷子口悠悠传来。
白柚凝无神的眼眸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光芒,她的目光紧紧盯着歌舞升平的巷口,早已被积雪冻僵的双腿踉跄了一下,往巷子中跑去。
站在风月宝楼门口揽客的女人望着一脸狼狈的白柚凝眼中诧异,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小姐,消费吗?还是找人……”
白柚凝张了张嘴,她垂眸透过结冰的倒影看见了自己,一身洗得发白的衣服,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贴在脸上,一点没有昔日的模样,她瘦的都快脱相了。
她沉默了许久,握了握拳头,脸涨的通红。
随后似乎下定了决心,用水打湿了衣袖慌乱的擦了擦自己的脸,撩开了凌乱的头发,看起来其实更多是可笑。
白柚凝声音有些颤抖,乞求地看着她“请问……你们还缺人么?我琴棋书画什么都会!”
“行。”女人上下打量着她,那双白嫩的手将她拉近了些。
手指从脸颊滑落,冰冷的触感让白柚凝打了个寒颤。她对上了那双眼睛,那个眼神没有怜悯也没有意外,没有太多情绪,却好像要把她啃食殆尽,拉进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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