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飞的枯叶扬起,掀起了整个南岳的起伏不定。
宫中传来的密报,说陛下自从在夏末得出现了风寒之症,便一直咳嗽不止。近些日子开始频繁的偏头痛,身子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唯恐时日无多。
朝廷上下都开始了拉帮结派。站队这样的事,每隔几十年就会发生,可皇嗣夺嫡是何等的残酷,哪怕明面上风平浪静,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早已散发出血腥气。
有人飞黄腾达有人赔上身家性命,没有不结派的官员,只有被迫入伍的可怜人。
白家和一些信得过的同僚商谈多日,最终选择了太子党,这已然是最稳妥的站队。
自从朝堂开始了站队,白老爷和两位长子经常早出晚归,甚至不归。
京城失去了往日的热闹,所有人都变得不那么爱出门,街上似乎都难以听见小贩的吆喝声。
曾经为了秋季而发的请帖,堆了一摞又一摞,本是公子小姐们秋猎和在宴席品尝水果的时节,所有人被锁在了府中,哪怕是上街透气都不行。
曾经不管什么时候都满街绽放的鲜花,此时也开始了枯萎,京城上下几乎是人人自危。
“阿姐,这次,非去不可嘛?算晚烟求你,北方这次讨伐分明是想让你们有去无回,你若是没了,杨姨娘该如何是好?她就你一个女儿。”
房间里传来了白柚凝的啜泣声,烛光下,只见她坐在榻上握住白韶光的双手,一遍又一遍哀求着。
白韶光抽回了手,明明她的眼眶也在泛红,眼泪几乎就要落下,可她的决心没有变。
“晚烟,如果阿姐不去,陛下会治罪的。家里若是有一个阿姐这样的逃兵,你和瑶光日后又该如何说媒?好妹妹,北疆的百姓不能没有我,就像白府不能没有爹和大哥。如今北疆的百姓他们都还活在水深火热中,为了百姓的安定而出征,本就是我们将士的使命。”
白韶光没有去看她的眼睛,她的嗓音低沉而细腻,随着情感的蔓延,仿佛一颗掉落的星星在黑暗中闪耀。
屋内安静至极,下人也都被遣退了出去。
白柚凝不早言语,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劝不动她了,只能坐在那低头落泪。
白韶光似乎想为她擦掉那断线般的泪珠,擦掉她脸上残留的泪痕。最终只是放下了手轻声叹息,起身离开了屋子,留下她一个人在黑夜中啜泣。
白韶光在半月后,接到圣旨带兵出征。杨姨娘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靠着大门哭得泣不成声,险些晕厥最后是被下人搀扶着回了屋。
继白韶光被下令北伐后,白暮云也因为查贪污被人陷害,好不容易在京城这个爬上的九品芝麻官也变得可笑至极。
他被贬到了去沿海做官,不知何日才能再次回京。
白暮云临走前,王绾宜来送过他,那是她第一次违背家里人的意思,偷跑出来的。
只不过,白暮云不愿意见她。他隔着白府的大门,靠在门后,只是平静地说往日的时光已经永远停留在了过去,希望王小姐能觅得良人。平静的好像,那些时光不存在一般,是一段和自己无关的记忆。
白柚凝明白他的苦心,每当王绾宜写信给她时,她也只能在信里一遍遍安慰她的情绪,希望她能理解能想明白,能放下白暮云。
白暮云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突然很高兴邀白柚凝去自己屋里吃烤鸭。
白柚凝对他能溜出去并不意外,毕竟他小时候最爱带自己偷溜出去到外面偷吃好吃的,只不过这次是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下一次了。
白暮云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碗筷,鲜少喝酒的他一口又一口的喝着,直到呕吐才停下。
他那双总是充满坏笑的眼睛,此时满是苦涩,话语间却带着轻松。
他笑着告诉白柚凝,说很庆幸自己对待爱情总是羞涩,以至于娘想为他提亲都被拖了这么久。
他本想等自己在仕途闯荡出一片自己的天地,让别人提到他不再是白二公子而是白大人的时候,亲自去求娶。
还好没有提亲,如果定亲了,他如今被贬到偏远的穷乡僻壤,这王姑娘可如何是好?这不能让这么一个大家闺秀,为自己守活寡或者跟去那种鬼地方吃苦吧?
他说着说着就醉倒了,倒在地上似乎梦到了什么,睡梦中忍不住呜咽起来。
嘴里一直念叨着自己明明早已经备好的聘礼,如果不是这次被贬,下个月他就会亲自去和心爱的姑娘提亲了。而如今,他却一次次将心上人拒之门外,就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白柚凝艰难的将他扶到床上睡下,坐在床边看着已经停止呜咽昏睡的白暮云。一个人
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苏旎进来叫她她才离开。
这世道,似乎并不愿意给白府一次喘息的机会。
不过月余,白柚凝又被一道圣旨安排进了宫做公主的伴读,常驻在皇宫之中。
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陛下看上了她。说做伴读为假,想纳入后宫才是真。
陛下的身子一日不如人,若是真的留在了那里她的一辈子就毁了。更何况,如今有传闻陛下希望活人陪葬的说法,凡是没有孕育子嗣的后妃都要陪葬,她这和去死并无区别。
白大人一日又一日的去求陛下,甚至有一次是在暴雨天被陛下用酒杯砸伤的额头血流不止,被太监们架着推出去的。
不过几日,白大人几乎是白了一半的头发,整个人也苍老了许多。
白柚凝站在宫门口,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身影,经常抱住白大人想让他别去求陛下了,她愿意留下。
但白大人总是一遍又一遍摸着她的脑袋说“晚烟不怕,爹会想办法接你回去的,我们一定要一起回家。”
雨夜中,白府的马车驶离了皇宫,与曾经很多次不同的是,这次白柚凝也在。
马蹄声哒哒地敲击着地面,溅起阵阵水花。
白柚凝掀开帘子看着车外的高高的红墙绿瓦,直到再也看不见那宏伟的建筑,眼前不再是四四方方的四角天空,白柚凝才真正觉得自己回家了。
马车内白柚凝拿着药瓶一点点擦在白大人的伤口处,鲜血染红了手帕,大大小小的伤口看得白柚凝指尖都在发颤。
这些伤,他也不知道被打了多久,陛下才愿意松口放人的。
“疼不疼。”白柚凝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白大人摇了摇头。
“对不起,爹……女儿对不起您。”
“别怕,晚烟。是爹没用,没保护好你。现在没事了,我们回家了……回家了就好了。”
……
街道和上次离开又不同了,刚入夜不久所有人都关上了家门,原本还算有些热闹的夜市也停止了。
原本繁荣的京城像是被人笼罩了一层纱布,灰蒙蒙的,再也看不见一点亮光。
白柚凝踏进了许久没进的家门,家中的人少了许多。
她唤了一声,却没有看见昔日那个金黄色的身影,往日马车还未到白府小不点就会到门口蹦蹦跳跳的等候,如今却是良久都未出现。
“娘,小不点呢?生小狗了么?还是出去玩没回来?”白柚凝看着红着眼几乎要落泪的万凝兰低声询问着。
万凝兰的肩膀僵住了一瞬,却很快就换上了笑容,挽住了她的胳膊“些许是出去玩了吧。你好久没回来,娘吩咐人给你做了好多好吃的。”
白柚凝没有动,抬头深深的看了万凝兰一眼,她躲闪的眼神几乎已经验证了她心中那抹猜想。
“知道了娘,那我先去看看祖母吧。”
万凝兰想拦住她,却被白大人拉住了手腕,看着白大人对自己轻轻摇头,万凝兰也只能掩面而泣任由白柚凝去了老夫人那里。
老夫人坐在屋里,还不算太冷的天气屋内已经点起了炭盆,腿上盖着薄薄的毛毯闭目养神。
“晚烟回来啦。冷不冷?”老夫人睁开了眼睛,好像知道她会来。
白柚凝走过去跪在地上伏在了老夫人的膝头,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在洗刷着京城,洗刷着血腥气,想让人再也听不见那一声又一声的哭喊。
“祖母……小不点呢?”白柚凝犹豫了很久才问出了口,声音发颤。
老夫人拿出梳子,一点一点梳着她凌乱的头发,良久叹了口气,低声道“小不点死了。”
白柚凝身体僵住了,抬头看着老夫人,想从她的眼睛中看出一丝她是开玩笑的意味。可惜,并没有,她的眼中只有淡淡的悲伤。
“怎么会死呢?临走前它还活蹦乱跳的……”
“难产。那天小不点流了好多好多血,肚子里的小狗应该早就死了。它生了一半就生不出来了,那个小狗早就浮肿,卡在那里。应该是知道自己不行了,爬到院子里,抬着头看着我,我们救不了它,它就那样盯着我看了许久死在了院子里。”
老夫人为她梳头的手没有停,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梳着,声音很慈祥“晚烟你要明白,人自古以来生老病死,狗也是如此。它跟着你快乐的度过了这么多年,年纪大了,也是时候了。”
白柚凝没有说话,良久只是低声询问着它被埋在了哪里。
等雨停了,白柚凝抬起跪到麻木的双腿,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那一夜她没有流泪,说来奇怪,这个陪伴了自己十四年的伙伴死了,她却像哭干了泪一样,此时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好像没有痛苦,她听见这个消息,其实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想法,或者说脑海中一片空白,没有力气去想任何事情。
她走到了自己的院子里,苏旎看着她的样子原本欢乐的神情也淡了下去,静静的跟在旁边。
白柚凝坐在屋里,脑海中回放着曾经的记忆,明明并没有非常久,但她好像已经记不清小不点的样子。
记忆中的小不点是模糊的,好像走在了大雾中,一个她拨不开,追不上的浓雾。
那一夜她没有回万凝兰那吃饭,在屋子里坐了许久便去了小厨房,她不知道要做什么,就做了一盘又一盘的酥饼。伞也没打,拎着食盒去了花园。
花园中,玉兰树下一片被人打扫过的小土堆就是小不点的长眠之地,白柚凝把一盘盘酥饼放在了地上,用手抚摸着潮湿冰冷的土地。
“小不点,你怎么不等等我呢……痛不痛,难产死掉的时候,应该很痛很痛吧。怪我没用,当时没有赶回来,我给你带了你以前最爱吃酥饼,做了好多好多,好多好多……这次你可以敞开了吃,再也不用担心我逗着不给你吃了。你要保护好自己,虽然京城你是老大,但地府里他们可都比你年长多了,别那么嚣张了知不知道。别怕哦,再等几十年我也会去那里的,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外面玩,或者你继续投胎变成我的小狗,到时候你伸出你缺了一块的舌头,我就知道是你了。”
白柚凝说了很久很久,被雨浸湿了衣服也依然蹲在那里,直到被苏旎强制拉了回去。
回去后白柚凝紧绷着的神经松了下来,她翻出小时候用小不点掉的牙齿做的项链,戴在了脖子上。
铜镜中,这个项链和她完全不搭,但她却觉得莫名的安心。摸着那颗狗牙,倒在床上就昏睡了过去,夜里发起了严重的高烧了,直到三日后才好转。
一切好像回到了正轨,白府的日子也开始好过了些,白暮云和白韶光那里也传来了些好消息。白韶光打了胜仗,白暮云治理有功,陛下允诺说半年后他便能申请回京。
天气越来越冷,老夫人的膝盖受不住,终于在白大人的唠叨下投降,跟着远道而来的女儿女婿回了江南。
临走前拉着白柚凝絮絮叨叨说了好久才不放心的离开,临走前又给白柚凝做了一顿好吃的,让她有空一定要多去江南。
白柚凝红着眼眶一直在点头,她知道,祖母是因为小不点的事情。她也在害怕,害怕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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