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悬命

一过了五月,天气如同开了加热器迅速回暖,沈城花繁蝉鸣,每日监区放风时,抬眼看去满目蓝天白云。

向远不喜欢流汗,之前因为艺人的身份必须健身塑形,不得不定期运动。现在倒是没了这必要,他就索性以静制动,到了操场,总是坐在石台上晒太阳补钙。

壮仔很是羡慕他无论怎么晒,皮肤还是很白,不像自己黢黑黢黑的。小男孩说话的时候咳嗽着,一个句子出口断断续续。他以单薄的小身板捱过了沈城的寒冬,却在春暖花开时候感冒了。说话时壮仔都小心地掩着口,害怕有什么唾沫星子溅出来,要是传染到向远,那就不好了。

这几天壮仔有点发烧还咳嗽,黝黑的小圆脸都透着红晕,整个人也无精打采的。向远让他吃了药在监室好好休息,壮仔偏要跟着他去外面晒太阳。别人都换上了春季的单衣,只有壮仔的囚服里还穿着向远买给他的棉衣,撑得鼓鼓囊囊的,越发衬得领口中间竖起的脑袋小小一颗。

不知是太阳晒得还是因为发烧,或者两样都有,壮仔今天看起来更蔫了,滴溜溜的黑眼珠都失了光亮的,向远说一句,他都要过几秒钟后才回应。向远伸出食指,轻弹下他的耳垂,“夏天只有白痴才会感冒。”壮仔此时一个喷嚏梗在鼻子里没打出来,便晃晃脑袋发力止住,又“嗯”了一声,反射弧才把这句话传到脑子里,“你说我傻哇?”

他不服气地推了向远一下,想不到有点使劲儿,冷不丁地将向远推得身子一歪,眼看就要倒下去。壮仔一惊,赶忙张开双手去捞他。向远并没有真倒,只是为了逗他一下。下一刻,被一双小手抱个满怀,他自己先哈哈笑起来。

这个小男孩就像一节小小的蜡烛,在向远沦落的深渊燃着微弱的火苗。虽然不能阻止他继续下坠,却至少能带来一抹暖色,让他不至于被弥漫无边的黑暗完全吞噬。

回抱住壮仔,向远低声地说:“谢谢···”壮仔却没有听清,双手紧紧还是搂着怕他倒了,仍然对于他的上一句耿耿于怀,“我可不傻,再说还没到夏天呢!”

然而还没到夏天,壮仔就被送进了医院。向远听监狱的医生说,他的感冒一直没好,咳嗽得很厉害,巡诊医生怀疑转成了肺炎,将他转到了监狱医院住院,等待进一步的检查治疗。

操场高墙外那栋露出几扇窗户的白色楼房,就是就是城郊监狱的监区医院,平时大家都叫那里“小白楼”。壮仔住院后,向远每天室外活动时,都会盯着小白楼看一会儿。恍若某个窗户里,有双圆溜溜的黑眼睛也在回看他。

过了几日依然没有壮仔的消息,监区的管教却找到他,问他说是否知道郑麟母亲或者其他亲属的联系方式。向远听到这个名字晃神一下,才反应过来管教问的是壮仔。他摇摇头,追问人现在怎么样了,管教只回复说情况不太好,已经转到沈城市区的大医院了。

那个男孩在苦水里泡大,身体看着就像一棵小苗,纤细孱弱。向远惦念着他,打算这周日的亲情电话时间,让探视的小江去打听下情况,看看能否帮上忙。

可惜,他没能等到周日。

这几天因为夜里没睡好,向远又犯了头痛。这日早饭后,监狱突然通知,巡查医生要为监区的囚犯做临时体检。说是体检,也比较简单,只测了体温、血压和心率。向远没有参加,直接请假去了医务室拿止痛药。

因为他从监外带的药是进口的处方类镇痛药,所以平时都放在医护室保管。向远找到值班医生领药服下,好心的医生让他在一侧的床上静躺闭眼休息片刻,并细心地拉上帘子。

吃了药,他睡过去一阵,恍惚间听见有人小声说话。向远自从入狱后,睡眠就变得愈加轻浅,只要有声音就会醒过来。但是因为药效发作,心率转慢的身体却不愿意动弹,他朦朦胧胧地躺着,帘子外两人的低语清晰地传到耳朵里。

一个女声问道:“来苏尔就这么多了,这半瓶我留着,剩下你都拿去用吧。上午小白楼的消毒能做完么?”

另一个女声回答:“必须做完。医护室辛苦你了,也要全面消毒。现在那个男孩的病因还在确认,下午我还得去市里红十字中心开会。唉,在我们这里住的几天还算好好的,怎么转过去就变危重了呢?抢救了一天都没挺过来,才17岁呢。听说他家里人都住在西南大山里面,没法过来见最后一面,这话听着就难受···”

向远感觉心脏似乎被突如其来的电流击中,刺痛扎得他瞬间坐起,一把拉开帘子,在两位女医生惊诧的目光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声音不自知地带着颤抖,“你说谁死了?!”

壮仔死了,17岁的生命因为当时刚刚蔓延、还未知全貌的新型传染性病毒肺炎,消逝在沈城的五月春里。

接下来的几个月,这场肺炎疫情席卷了各地,令绝大多数人此后三年的生活开启了慢速键。死亡在报道中以一串串没有温度的数字呈现,却如千斤巨石一般,重压在每个人的眉头和心上。

为了应对传染病,监狱实施封闭管理,亲属会见暂停,群体活动取消。监区中处处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味道,犯人们都戴起口罩,只露出一双双焦虑或迷惘或麻木的眼睛,或形单影只,或三三两两窝在一处,与他人保持着安全距离。

向远又变回了那只困兽。孤形只影,沉默寡言,在失去光亮的冥暗深渊里持续下坠。只是会偶尔的恍神,轻轻转头环顾,在不远处是否还有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怯生生地偷偷瞄他。

他曾经一度认为,自己也应该死在那个春天里。如果老天总是能轻易地把他拥有的东西带走,那为什么不带走他呢。所以当向远出现发烧干咳的症状后,相比医生和管教紧张的神情,他平静坦然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庆幸。至少这一次,老天听到了他的声音。

感染后,向远和其他病患先进入小白楼集中隔离治疗。但是他的状况越来越差,高烧始终不退,呼吸逐渐急促,血氧饱和度一点点下降。

这期间卓成公司为沈城监狱捐赠了一批紧俏的医用物资,向远的保外就医申请也迅速得到批复。

不想等他被转到沈城市区的医院时,已经出现呼吸困难意识不清的情况,每分钟呼吸频率已经达到35次,四肢遍布大片的紫色瘀斑。人下了救护车就被直接送进ICU,医生不得已使用ECMO仪器维持其呼吸不至衰竭。

病危通知书送到盛唯面前时他似审阅文件一般,看得很慢。小江见他嘴唇微微翕动,似在逐句默念。手中握的笔,过了好一阵,才轻颤地落在纸上。

这一切向远都不知道,实际上他恢复意识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也越来越短。偶尔清醒的时候,他能模糊地看到白色的天花板、刺眼的灯管、全身通白面目不清的往来身影,其中有一个身影久久地停留在他床边,戴着胶皮手套的手一遍遍抚着他的脸颊。

滴滴的机器声,耳边的呢喃都似隔着厚厚的云团,从天边传过来。唯一能清晰地听到的,唯有自己像是老旧风箱一样缓慢而艰难的喘息。

ICU里24小时都亮着灯,周围遍布的机器亦令房间温度居高不下。他讨厌光亮,让他无法入睡,他讨厌高温,怎么不是22度呢。剧烈的头痛再次不请自来,然而这次,向远已经顾不上它了,他只想所有的糟糕尽快结束,无论怎样结束。

再次闭上眼睛后,向远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的开始尽是碎片,像一部编剧糟糕剪辑低劣的连续剧,在他的眼前全无顺序和逻辑的一帧一帧地晃过。他在那些剧故事碎片中踉踉跄跄,甚至开看到满面红光的醉脸···左手换到右手的刀···踉跄前扑的人···那人身后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不知多久,梦中的他不知怎的,出现在一个狭窄的楼梯尽头。这里似乎是一艘船,四周的墙壁间断地轻轻摇晃,然后他听到有人唤他,唐唐,来来。

向远走上狭窄的楼梯,四周开始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他不得已伸出手撑住楼梯两端的墙壁,才能稳住身体不至于跌倒。目之所及手掌却小了一圈,手指细白,似乎是个小男孩儿的大小。向远慢慢地走上楼梯来到上层,他果然是在船上,这里似乎是一艘游艇,迎面而来就是满目碧蓝的海,久违的海。

向远是不会游泳的,不但不会游泳,他还有略微的恐水症状。只要盯着水面,须臾后就有点眩晕,他更不喜欢波浪翻涌的海面。所以向远连高难度的打戏都是亲力亲为,但一到入水戏,要么改剧本,要么用替身,他本人至多在水中站一站。若是去度假,他也更愿意去看看山景,对高人气的海景兴趣缺缺。

盛唯说他曾经教会了向远游泳,但是因为向远10岁时跟着自己出海游玩,落水受伤落下了病根,后来就不会游泳了。

但是面对这一片碧蓝的海,年少的向远觉得陌生却无惧意。那海中似乎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在唤他,唐唐,来,来。他如着魔一般,步履缓慢而固执地向那一片海走去。

走到船舷处,向远弯下腰压低身体,靠近幽碧的海水,靠近,再靠近。那个声音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如同遥远天边骤然而至的勾魂魔音,剧烈震动着他的耳膜,唐唐!唐唐!!唐唐!!!

突然!水面中猛地出现一张年轻苍白的面孔,张着同样惨白的尖尖利爪,将年少的向远猝不及地扯进汪洋大海中。

喉咙似被一双手狠狠扼住,他无法呼吸,惊恐而徒劳地挣扎。但是背后却负着一个沉重僵直的身躯,双手双脚死死缠住他的周身,拉拽着他,在墨蓝的深海不停地下坠、下坠。

周围的声音逐渐停息,光线暗淡下去,向远在剧烈地痛苦与恐惧中,真实地感受到完全的寂静与黑暗,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绝望地心跳,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就是临死的感觉吗···

来来,唐唐。到我这来。

不知过了多久,无边的黑暗中,一道光线由细变粗,由暗转亮,周围的一切变得明净洁白。待到他再次看清,是母亲在他面前嫣然而笑,她穿着花朵连衣裙,面孔很年轻,身影却变得高大。母亲小步后退着向他招手,脸上是如朝阳一般地温暖笑意。

来来,唐唐。到我这来。

向远迈开脚步,却步履蹒跚,伸出的双手又小了一大圈,肉乎乎软绵绵的,仿佛三四岁的模样。母亲等他挪到近前,一把将他抱起举高,她的手掌大而绵暖,声音和煦轻盈,“哎呀,我的唐唐,我的宝贝,是不是困啦?”

“妈妈,别走···”

“妈妈不走,妈妈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陪着我的宝贝。你好好睡,等你醒过来,天就亮啦!”

“你骗我···我睡着了你就会走···要去哪儿妈妈···我也要去。带我去吧···”

“你要去哪里呢唐唐?这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呢!”

“你不管我···你又把我扔下了···”

“对不起···妈妈这一生,能负责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我自己。你也是的,我的宝贝。只有你,才是你自己一生不能逃避的责任。”

“别走妈妈···我爱你···你别走···”

“你爱我吗,你怎么可能爱我呢?我不是个好妈妈,一次又一次把你扔下,你应该恨我的,唐唐。不要去爱伤害你的人,你有恨的权利。妈妈最后能教给你的,只有这个——永远永远不要放弃你自己,永远永远不要辜负你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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