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日光照进病房的窗口时,向远睁开了眼睛。
他愣愣地看着窗口处的那片明媚光线,太阳升起来,妈妈已经离开。有人却留了下来,守在他的床边。向远艰难地张开嘴,喉咙如久旱的河床,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虚虚的口型:哥。
床前那人从头到脚裹着白色的防护服,面部也由大大的口罩和防护镜遮住,见他醒转,甚是激动。俯身握住他因为注射扎针变得肿胀的手背,轻轻地唤他:“少爷,向远少爷···”竟是小江。
向远因为病毒性肺炎重症导致呼吸衰竭心脏骤停,在死神光临四分钟后抢救成功,恢复自主心跳,在一只脚迈过生死线的瞬间被拉了回来。
当时全城都处于封城抗疫期间,伤病数字处于高位,医疗资源空前紧张。盛唯直接将他送到了沈城最好的私立医院律帝医院组织专人救治,当初盛云潘也是在这家医院接受治疗。
挺过最危险的时期后,向远的情况奇迹般地一天天好转起来。然而因为他在入狱后身体状况不佳,体重过低中度贫血,免疫系统也查出问题,所以在盛唯的安排下,向远返回监狱前,于律帝医院进行了三个月全封闭的治疗康复。律师向盛唯提议,可以考虑延长保外就医的时间,让向远一直待在医院,过得舒服些,盛唯考虑后拒绝了。即使在入狱大半年后,向远的消息热度仍然居高不下,他不想再节外生枝。
这三个月中,向远出不了门,最远也只是口罩眼镜防护服全副武装,到律帝医院后面的小花园走走,呼吸下新鲜空气。
小江一直留在医院陪护,陪着向远聊天解闷,并将向远的情况告知盛唯,见缝插针远程处理一些公司的事情。向远依旧不爱说话,更多时间听小江说东道西闲话家常,偶尔也会附和几句。小江能感觉到,他周身厚厚的硬壳,在渐渐地软化。但是当他试探地提出,能否让盛唯来探望向远时,却又被拒绝了。
“他来或不来,有什么不同。我的一举一动,你不都悉数报告么,我见过你拿手机拍我,我只是没说而已。”向远仍在康复期,语气有些软绵的无力感。
小江被戳破面露窘相,立即解释道:“盛总也是关心你,但他清楚你不喜欢在这样的情况下见人,所以我只拍了几张你的背影让他放心。我保证,没有拍到正脸!”
“他清楚我现在不喜欢见人,还问我是否同意,他想我如何回答?再说盛唯想做什么事,还需要别人来同意?”
“···少爷,你可能对盛总有什么误会···他真的很关心你,抢救你的时候,他签字的手都在抖,我从没见过盛总那个样子。你病危的几天,他一直守在你身边。几乎没怎么睡过,看你转危为安才离开。他很想你,但也清楚你的脾气,不想不打招呼就过来,彼此闹得不愉快,所以我提前问问你···亲人之间哪有隔夜仇,你们也很久没见了,就让盛总来看看你呗···”
看着小江一脸期待的神情,向远忽然笑起来。
经过近期的治疗调养,向远的体重提升一些,原本苍白的面孔也添了些血色,莞尔时,眉眼间依稀可见昔日大明星的影子。他本来就长着一张横行人间的脸,同样身为男人的小江亦很羡慕,一时间竟然有点看呆了。
“你真的很努力小江,拒绝你我都会有点愧疚。你留在这里,冒了一定的生命危险,虽然你是听盛唯的吩咐,但这份人情我记着。我就是有点好奇,你这么拼,盛唯许诺给你什么?”向远嘴唇微微开合,慢悠悠吐出问题。
这么问明显不太礼貌,但小江很认真的回答了:“60万,盛总给了我60万,不是现在,而是两年前。”
面对向远疑惑的眼神,小江继续说道:“那时候我大三,还有一年就毕业。我爸妈辛苦了一辈子,以为终于要熬到头的时候,我爸爸查出了肝癌晚期,医生说保守治疗至多只能挺过半年,也可以搏一搏做手术,但会有很大风险,可能下不来手术台。”
“即使手术成功,后续化疗吃药,每一步治疗都需要钱,而且是个无底洞,但能续多久命却不好说。我爸妈只有基本的医疗保险,我上学都依靠卓成提供的奖学金,家里根本拿不出钱去治病。但盛总已经帮了我很多,我实在说不出口。”
“但是后来他还是知道了。他借给我100万,让我给爸爸治疗。他说他其实可以借给我更多钱,但是一个普通家庭花了100万也治不好的病,那就要接受现实及时止损,因为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
“这话听着冷血却是事实。后来因为有了这一笔钱,我爸爸挺了一年,他没有做手术,只做了保守治疗。这一年里,我将他们接到了城里,租了一个大房子。我还带爸妈去旅游,他们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住五星级酒店。我把将来出人头地时候想孝敬他们的事情,尽可能多的都做了一遍。”
“到我爸走的时候一共花了60万,剩下的钱我还给了盛总,他说是公司借给我的,每月从我工资中扣除,直到我还清。但从我转正到现在,我每月仍然领着全薪。”
“60万对于你来说是小数目,但重要的不是钱,而是他帮我跟老天爷借了一年的时间,我能在父母膝下好好尽孝,少一些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这对于我是真正的大恩大德。我非常感激盛总,他安排的一切事情,我都会达成。”小江说着这些的时候,眼中尽是虔诚之色。
向远认真地听完,靠在病床上换了一个姿势:“小江,你的性格挺对我的脾气,虽然你跟着盛唯,不可能对我毫无保留,但不妨碍我当你作朋友。所以我讲话也直接,我拒绝,他不能来。”
小江不解地张开嘴向说点什么,却又噎了回去,垂头丧气的眉毛皱成了八点二十。
“有什么话就说,别掖着。”
即使向远这样讲,小江仍然不敢僭越,他犹豫了一下,依旧回答:“没什么话,少爷。”
“你不想说,或者不敢说,我猜猜。我和盛唯没有血缘关系,他却对我如此无微不至,有他这样一个哥哥,是我天大的幸运。我不应该‘任性无知’、‘不识好歹’,我要‘认清现实’‘心存感恩’接受他的好意,对么?”
小江缩了一下脖子,嘟囔一句:“我可不敢这么说···”,但他的态度不言而喻。
向远一指小江搭在椅子边的外套让他递给自己,小江依言行事。向远拿到衣服后,将自己的手放在墨绿色的外套上,继而问小江:“你觉得我的手肤色白么?”
这个问题和他们方才聊的事情距离有点远,小江仍是老实回答了:“白。”向远又把自己的手移到身上盖着的白色被子上,“现在看呢?”
“···现在看···好像没那么白了。”
“这就好比我们眼中的盛唯。你对他的印象和我对他的印象是不一样的,永远都不会一样。人们总有一个缺点,以自己的喜好去判断,并妄加给别人。对于你眼中的盛唯我无权评论,我了解的盛唯你也没有立场指摘。你做你的工作,我一定不为难你,但是只要我还在坐牢,就不会去见他。”
小江眼中残留的一丝希望也熄灭了,他将向远的态度汇报给盛唯时,声音带着沮丧与无奈、
“知道了,辛苦。”盛唯语气如常,听不出生气或失望。
然而秘书觉得还有必要解释下:“对不起,盛总,这次没带来好消息。我想少爷是不希望你见到他现在的样子,你再给他些时间···”
“不用道歉,小江,我倒要谢谢你陪着向远。他能活下来,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他想怎样就怎样,他要时间,也有的是时间。”
转眼到了十月金秋,向远的身体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两周后就要结束保外就医,回到监狱。
这几日秋高气爽,向远病房的窗外对着一条小径,两旁植着的银杏树此时已是金云朵朵,从高楼往下看几乎完全覆盖了路面,映衬着如洗的蓝天,煞是好看。
他无事总爱站在窗前俯瞰这片银杏树影,有几日树下停着的一辆白色的车,车顶在枝叶的缝隙间好似振翅待飞的鸟,在他眼中更平添一份风景。
向远昨日和小江说,想吃红丝绒蛋糕,非常想。小江因为医院封闭管理出不去,加上封闭期间店铺关门物资紧张,只得联系了盛唯,请他着人送一块蛋糕过来。
第二天下午临近落日时分,小江收到盛唯的信息,让他去医院侧门取蛋糕。小江有些诧异,走到侧门一看,路边停着一辆白色轿车,拿着蛋糕下车来的正是盛唯。
小江平时只与盛唯线上联系,偶尔有事视频通话。他亦有近三月未见盛唯,今天突见大活人,小江也是肉眼可见的讶异又开心,护目镜下的双眼笑成了两弯月牙。
盛唯递过来两个大纸袋,脸上浮出淡淡的微笑,问道:“他喜欢的那家店关店了,我让酒店西厨做的,味道还不错。其它是带给你们一些用品。辛苦你了小江。他情况怎么样?”
小江有点迟疑地回应:“昨天远少爷晚饭的时候呛到了,咳嗽有痰。因为他肺部功能还有点弱,医生怕感染,吩咐这几天吃流食,加了消炎药。”小江观瞧着盛唯的眼色,紧接着说:“我会盯着少爷,只让他尝一口···盛总,既然你都来了,要不要看看他···”
盛唯摆摆手,两人又说了几句,盛唯叮嘱小江自己务必做好防护,便让他回去了。
两人告别后,小江往回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望。盛唯笑着和他挥挥手,小江左右手都被占着,索性鞠了一躬再次往里走。盛唯目送他沿着长长的玻璃走廊走向医院大厅。走廊尽头玻璃门忽然一旋,一个亦是全身防护服口罩护目镜齐全的人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人。
向远就是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进盛唯的眼中。
相较走廊中全副武装的两人,向远倒是通身清爽。
浅蓝色的病号服套在身上,头发比盛唯在庭审见到时长了不少,前额的碎发微微遮住眼睛。却是更苍白清瘦,两颊的皮肉只剩下薄薄一层。下颌线随着他说话转头的动作,如刀裁一般显现,脖颈处的青筋都分外扎眼。夕照的灿灿阳光透过玻璃长廊扫在他脸上,令他如猫一般,微微眯起眼睛。看上去他的精神头还好,神态轻松,正和走在前面的人说着什么。
原来是向远在病房等着小江,忽然听见门响,以为他回来了,没转头便问了一句:“蛋糕到手没?”就这样让巡房的医生发现了企图。
医生比较负责,担心向远真的吃了蛋糕,这几日的肺部感染会加重,就下楼来寻小江,向远只得跟了过来。
私立医院的医生面对VVIP客户态度上佳,和颜悦色地劝告,以专业知识阐明利害关系,终是将蛋糕拦截下来。向远露出些许失望的表情,撇撇嘴,但清楚医生也是认真负责,只得和医生请求,只吃一口尝下味道。他让小江拿出蛋糕,拿叉子蘸了一下上面的奶油,送进嘴里。
浓浓的奶油乳酪味道夹杂着恰如其分的清苦味和淡咸味,在向远口中弥漫开来。
向远自小便嗜甜食,尤其爱吃奶油蛋糕,越长大却越少吃到。小时候盛唯管的严,不让他吃过多甜食以保护牙齿。后来做了艺人,必须时刻控制体重,看管他的人又多了艾丽和助理。
那时向远在人前吃蛋糕,都只能拿着叉子铲下一小角尝尝味道,还要留意周围工作人员的盯防眼神。此刻不知怎的,也觉得有人在盯着他。
抬头看向走廊尽头,却只有西晒的阳光灌满整个空空的走廊。
他回到房间,走到窗前继续看小径银杏。
此时的落日余晖给澄黄的银杏更是镀上一层金影。那辆白色车又停在树下,枝叶间的白色车顶,颜色也似红丝绒蛋糕上的奶油。
濒死复生的向远,心境亦是新的。弥留之际的那个梦,不但让他“见到”了妈妈,还令他回忆起当初在那间包房内发生的一切。当时,醉酒的陈廷与向远对面而站,前者掏出刀子威胁向远,被他左手夺刀。因为向远是左利手,他不能容忍陈廷的威胁,但也不会伤害他,所以夺刀后他随即将刀换到右手拿着。然而就在此时,站在陈廷身后的盛麟却推了陈廷一把,令其猝不及防撞到自己的刀上。
这就是全部的真相,向远没有伤人,在场的盛麟才是虚假的证人和真正的凶手。
这世上伤害过向远的人,不止盛麟一个,但是即便记起真相,他也不恨盛麟。他这个表弟从小就是任性自私又没担当的孩子,出了事就会哭着找妈妈,长大了性子依旧如此。
妈妈在梦里告诉他,他有恨的权利,他恨的只有盛唯。人生获得了第二次机会,向远只想用来对付盛唯。既然盛唯如此重视盛家人,为他真正的亲人抛弃了向远,那么盛唯重视的,他都要尽数伤害,一个都不会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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