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远快步走上前，蹲下身来，轻轻拍了拍那人，声音也是低柔的，“艾丽，你不舒服么？”

坐着的女人闻声抬起头来，正是艾丽。她眼中泛着血丝，看上去精神不济的样子，身上酒味不轻。以向远对她的了解，很可能昨天没睡好又喝了酒，醉得更快。向远接着说：“我看你好像很累，我帮你叫个车回家休息吧。”

艾丽立刻摇手拒绝：“不用麻烦，我吹吹风，坐一下就好了。”

向远站起身犹豫一下，还是坐到了艾丽身边。

沈城的秋夜风大，他脱下外套给艾丽披上，艾丽没有拒绝，两人并排坐着相顾无言。

算起来，两人已有三年没见。当时他在狱中拒绝见任何人，自然也包括艾丽。

后来他出狱，她却没有露面，没有问候。向远主动将新换的号码告诉她，得到的也是一句淡淡的答复：收到。向远想去见她，又害怕见她，此时他们这样靠近聊天，却恍如隔世一般。

还是向远出声打破了沉默，“你看上去胖了些，尖下巴都没有了。”

曾经向远总是爱逗艾丽的，一说她胖她就着急，立马厉声反击，有时怒了还上手掐向远。现今她听见这话却是面无表情，“是么。你倒是瘦了很多。”

“你这几年还好么？”

听到这句艾丽的应声倒是高了些，“好！怎么不好。遇事顺利也想得开，心宽才体胖。”

“那就好···对了，我在里面的时候没见你，是不想···”向远说到一半的话被艾丽打断，“那时的事别再提，我胖了你瘦了，我们都有了新样子，过去的也都过去了，说多了挺没意思。”

“好，不提。”两人又沉默了一阵，艾丽开口问道：“你现在成了董事，听盛总的意思，你还要进来盛视工作。他对你这么重视，估计业务是随你挑的。想好做什么么？”

“有在考虑，还没确定。如果我去云上，你开心么？”

“我就知道，”艾丽的轻哼透着一丝不屑，“盛唯把你捧得这么高，出乎很多人预料。炙手可热的也可能是烫手山芋，公司里的这个总那个总，谁会希望来哥皇亲国戚掺和自己的业务呢？这么看来，也就是艺人经纪的业务，你本身更熟悉，加上我和你之前的交集，是最适合你待的地方。开不开心又怎样？以前我不开心的事，你不是也没少做么？”

艾丽说完侧头斜了一眼向远，见他垂头不语是愧疚，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出言又冷了三分：“你如今是盛视的董事，云上虽说是我在管，但你想拿走也不是难事，我有什么立场说开不开心。我们以前就一起共事，彼此的脾气秉性都了解，以后如果共事，也省了不少弯弯绕绕。难不成你还怕我为难你么？”

向远低头看着鞋尖，念叨着一个词：“共事······”

艾丽以前最见不得向远垂头丧气的模样。她那时总是走在他身后，向远的腰杆稍微塌下一点，便会遭到她出其不意地“如来神掌”猛拍一下，“挺胸！抬头！脖子定住了！你要记住，你是个大明星！”

一阵风吹过，艾丽酒醒一些，不愿再聊下去，起身将西服外套往向远手里一塞便往门口走。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居高临下对着依旧耷拉着脑袋的向远说道：“都不是明星了以后也不用上镜，没必要那么瘦。你都快脱相了，多吃点吧！”

向远听着熟悉又陌生的高跟鞋哒哒声由近及远，直到被厚重的玻璃门隔至寂静，依旧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起头，环顾一周见平台无人，掏出手机打出一个电话。

那边很快就接通，向直接吩咐道“阿杜，我要白珊工作室最近半年的财务流水，你安排人去查一下。”那边应承一声后问他：“那人说急用钱，可不可以预支······”

“可以。”向远没待电话那头说完就应承了。“先预支一半。压力就是动力，剩下一半，就看能交到我手上什么东西了。”

“好。对了，丫头接到了下周面试的通知，她还有点紧张。”

“不用紧张。艾丽的选人标准我很清楚，她只要按照我说的准备，那个职位一定是她的。”

向远挂上电话回到会场，随即被盛唯喊了过去。盛唯眼角带赤似喝了不少酒，但他的酒量很好，全然不见醉意，揽着向远肩膀给热聊的大佬认识。向远一靠近，便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向远对酒味有着生理性厌恶，闻到都不喜欢。但是盛唯身上的酒味向远倒没那么讨厌。

盛唯靠近他耳边说了句话，酒气就喷洒在向远的耳边，将他的耳垂处那一小块皮肤都熏热了，而且他身上的酒气中还混着一丝甜腻的气息。

这气味向远方才闻到过，是夏冬的香水。他嘴角一撇，在人群中搜寻到正和白珊聊天的夏冬。他打量了夏冬两眼，又把视线落在一脸媚笑的白珊身上，向远的眼神直白，又带着一丝兴奋，如猎人找到了他的第一个猎物。

庆功宴举办后的第二周，盛视娱乐便发出内部公告，宣布向远任副总裁，负责盛视娱乐旗下云上公司的艺人业务战略，向CEO艾丽汇报。

从向远成为盛视董事再到入职云上公司，网络上安安静静几无消息，偶尔有几条热搜刚冲到榜首后马上消失不见，同时有其它新热点爆出转移大众视线。

毫无疑问这是盛唯的安排，他执掌着一个娱乐帝国，与舆论的关系注定相依又相厌。

而向远过往争议太多，舆论的每一次干扰，都无疑是在揭开他的伤疤，盛唯绝对不会坐视此事发生。他将向远从小保护到大，曾经自以为做的很好，却是功亏一篑。如今他比过去更有力量，他不能接受向远再受到任何伤害。

盛视娱乐公司大楼内倒是热闹一番，尤其是少女帅哥们一个个像是过年一样，办公室里各种探头乱逛，都想各种偶遇，一睹当年顶流明星的风采。

最开始向远去参加业务会议，会议室被挤得满满当当，都是抱着旁听借口过来偷看他的人。甚至有一次，迟到的艾丽差点都没挤进来，沉着脸坐到会议桌正中，厉声警告无关人员退出会议，赶走了大半个屋子的人。

关于向远任职云上，盛唯最初并未抱太大的期待。他心中明了那件事的影响仍在，向远还没有从深壑中爬出来，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机会或者其它。无论是什么，只要盛唯有，他都愿意给。

但是入职数月以来，向远的工作表现超出了盛唯的预料。他先是交出了一份很具全局性、前瞻性和可执行性的云上艺人发展战略规划，在年底全公司高层战略规划会上，赢得了管理层广泛肯定。

同时，向远还与盛视视频的CTO共同牵头，设计研发并上线了艺人信息平台，向远取名为“雅艺系统”。

这个系统汇聚了圈内重点艺人代表作品的“收视率”“网络播放量”等指标，以及粉丝和互动数据、商业代言情况等各类信息数据，更可时时抓取网络热词等舆情信息，对艺人舆情提供有效监控提前应对风险，同时也将云上艺人线下合同协议线上化，便于艺人管理更加便捷透明。

更为创新的是，向远短期内迅速组建起一个专业的数据分析团队，并亲自带队，选取雅艺系统中的数个艺人关键数据，在经过团队内数据专家的多轮测算后，制定出一个艺人综合指标，为盛视平台出品的影视剧节目选取艺人提供了专业的前置性数据参考，有利于提高爆款节目的比例和平台输出内容整体的质量。

在雅艺系统第一期上线的管理层沟通会上，盛唯端坐在会议室正中，看着身穿连帽衫，青春气息逼人的向远站在投影幕布前，与CTO配合介绍演示雅艺系统时，忽而有点晃神，想起以前给弟弟开家长会的旧事。

向远几乎每一次家长会都是盛唯去参加的。

他年少时经常在外拍戏，成绩一般。盛唯特意请了两名家教贴身跟着，下了戏随时随地补课。向远偶尔有几次发挥超常考了前几名，在老师通报成绩的时候，一群中年家长中那张出挑的年轻面孔，眼角眉梢掩不住骄傲，就如此刻一样。

会议结束后回到办公室里，盛唯心情极好。他轻捻着向远的耳垂，又如以前那般，抚摩他耳后那小块皮肤，“唐唐，你真是让我感到意外。你组建业务团队没多久，人都还很新，尚在磨合期，交出的作业却很让人刮目相看。”

向远微微一笑，近期因为这个项目他加班频繁，看上去有些疲惫，“既然你将这块业务交给我，我想尽力做好。”

盛唯让秘书送了一杯咖啡和一杯果汁进来，他将果汁推给向远，“你看着有点累，别喝咖啡了。”

“其实，今年年初艾丽提出来过和雅艺系统类似的规划，那版规划的完成度也很高。但当时罗辉也提出了一个剧集节目评估监测在线系统，两个规划都需要产品技术部研发，所以管理层评估后按照优先级先上线了罗辉的项目，艾丽的规划暂时搁置，至今也没有后续。这次这个规划，她有给到你意见么？”

“技术部的同事说起过这件事，这两个系统在开发流程上有一定的通用性，所以他们在做雅艺系统时借鉴了那个项目，开发进度快很多。至于艾丽的意见···她肯定是支持我的。”

盛唯听到后沉默片刻，他最近也察觉到艾丽对于向远回归的漠然态度。

犹记那时向远出事时，艾丽失态地抓住盛唯，哭到喘不上气，说着相信向远不会做错事，要盛唯一定救向远。就算是在向远入狱后，她也数次请求盛唯，或者让小江捎话，请向远见她一面。然而无论是盛唯，还是向远，都未能如艾丽所愿。

后来她病了一场，休了三个月长假，回到云上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跟盛唯提出离职。

盛唯没有批准，说服了艾丽留下，并在近期将艾丽升为云上的CEO。他清楚艾丽对向远影响力很大，希望到时她能为向远的回归助力。然而艾丽的态度让盛唯这一步谋划有些算空。

“需要我找她聊聊么？”

向远咕嘟咕嘟吞下半杯果汁，“艾丽有这样的态度很正常，我没资格怪她。以她的性格，不给我拆骨入腹都叫心慈手软。我曾经是她最大的成功和寄托，也是我又毁掉了这一切。如果易地而处，我都做不到。”

盛唯长眉一挑，“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自然是你教我的，哥。”向远也似他眉心轻扬，“悉数奉还，再加一倍。”

盛唯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轻扣着红木桌面，“雅艺系统第一期已经上线，接下来你的计划是什么？”

“两件事吧。一是雅艺系统第一期的运营测试。我和产品技术部的李总已经沟通过，接下来会利用一个季度来测试系统，特别是舆情监控的敏感度和准确性，为第二期系统功能优化迭代积累依据。”

“OK。你找时间和罗辉也好好聊聊，我有个想法。你们两方的在线系统可以相互打通，将盛视制作播出的节目与艺人的评测监控并行运营。盛视平台规模和用户体量越来越大，规划制作的剧集节目也越来越多，剧本评审和立项评估要和艺人选角结合起来，决策有依据，避免拍脑门。”

“另外，”盛唯扣击的手指停了一下，“雅艺平台上的核心数据属于业务机密，尤其还与艺人合同存档在线打通，这个平台的访问权限要严加控制。下次汇报，我要听到这方面的流程规则。现在雅艺系统谁有最高权限？”

“我是系统管理员，加上你与艾丽，三个人有最高权限。其他人都是按照业务职责和需求开通有限的查询操作权限。系统的权限申请实行在线审批，收口在艾丽那里。”向远答道。

“很好。另一件事呢？”

“我想选几个艺人带一带。”

“你想亲自带艺人？”

“哥，你忘了。我有前科的，拿不到经纪人资格，不能直接带艺人。”

向远提起来神色平静：“不过既然已经做了艺人发展规划，我希望亲自去执行，去验证自己规划的可行性。而且······”

他停顿一下，“哥你说过，只有获得更大的成功，才能比以前更闪光。我曾经是顶流艺人，如果我再捧起一个顶流艺人，应该算是具有戏剧性和冲击力的'更大成功'吧。”

“······唐唐，我不希望你今后被公众过多关注。如果你做经纪人相关的工作，注定逃不开聚光灯和舆论，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带艺人也不一定要抛头露面的。”

“你想通过执行经纪带人？”盛唯微微点头：“也只有这个方法。如果是新招的人，不知根知底还需要磨合，不如从艾丽或者吴韦手下选几个可靠的执行经纪。到时候连带你相中的艺人一并调整到你这里。”

向远点点头，话音一转：“我入职没有多久，这么快分走艾丽手下的人，会不会有点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是盛视的董事，你如果开口，艾丽的位置都是你的，她应该有这个觉悟。”

云上公司旗下的艺人，按照业务发展划分，归属于不同的艺人工作室负责。

艾丽是云上的CEO，目前亲自带的艺人只有盛麟，他也是目前云上人气最高，商业化成绩最佳的艺人。负责带其他艺人的经纪人，则是向艾丽或吴韦汇报，吴韦直接向艾丽汇报。

这两年，吴韦已经成为地位仅次于艾丽的公司二号人物，云上近期捧红的唱跳女团组合人气颇高，各种节目和广告邀约不断，该女团就是吴韦负责在带。而盛唯19岁的妹妹盛茁，就在女团中担任队长。

盛唯忽然想到向远和他说这些，是否因为不想破坏与艾丽的关系，所以让他这位老板做个恶人？他这个弟弟，和艾丽真是蛮亲的。人家对他都如此态度，他却依旧珍之重之，小心翼翼。

“这样，等你选好人，还是我和艾丽聊吧，你不需要出面和她直接对上。”

“到时再说吧。”向远未置可否，转而问他：“哥，我能签公司外的艺人么？”

“我没意见。”盛唯一摊手，“只是签素人需要择选考察培养，耗时更久。签糊咖培养时间更短，但身上有经纪约，处理起来可能复杂。你注意分寸，谨慎点就好。有相中的人选么？”

“有在考虑的人，等我确定了，再告诉你。”

“云上的艺人也有一些好苗子潜力股，你好好挑挑。”

“好。”向远困惫地揉揉眼睛，忽然想到什么，盛唯见他指尖遮住眼睛，嘴角无声地上翘，“怎么了？”

“没事。我忽然想到，如果我选择带盛麟呢？”向远放下手，眼睛不知是不是揉过的缘故，眼尾泛着赤，眸光却晶亮。

盛唯的目光掠过他又挪开：“盛麟是艾丽唯一亲自带的，他能有今天的成绩艾丽功不可没，你不考虑她的感受么？”

“艾丽能把他捧出来，是她为他复制了我当初的发展路线，我出事后丢的资源盛麟也吃掉不少。既然你说她有觉悟，那我从她手里分走盛麟，她也不好说什么吧。”

“你是认真的么？”

“我看起来像开玩笑么。”

盛唯一只手臂支在桌上，修长的手指撑住额头，默然不应。坐在他对面的向远，忽然俯身伏在桌上，两人目光对上，距离也瞬间拉近。向远浓密的睫毛轻颤几下，如狡黠的蝴蝶待飞不飞：“你不同意，哥。”

盛唯直视近在咫尺的那对波光粼粼的漂亮眼睛：“我什么都没说。”

“你已经说了，你不同意。”

“选人的事情不着急，你再仔细想想。”

“没意思。”向远起身伸了个懒腰，身上穿着的帽衫随着他的动作被抻上去，不经意地露出一线精瘦白皙的腰身。

盛唯瞥了一眼：“今天辛苦了，汇报我很满意，你最近总加班，早点回去休息吧。”

“这就满意了？盛总，以后还有更多惊喜呢。”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就在向远走到门口按住把手时，盛唯突然又叫住他，“唐唐。”

向远转头：“啊？”

盛唯摘了眼镜，幽深的视线投向他，“你做任何事，我都支持你。”

“任何事？”听到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向远眼角微弯，似笑非笑，“我要是做坏事呢？那你就是我的同谋了。”

盛唯再一次确认：“嗯，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