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周围热气蒸腾,泉水中看不见人影,薛砚听的心沉了沉,他三两下扯下披风解开腰带与外衣,在他马上就要跳进泉水中时,才瞥见不远处靠在泉水边石头上的长孙弦佩。
泉水升起的热气遮挡着她,让薛砚听走近才看见她。薛砚听见长孙弦佩没事松下一口气,他将外衣穿回去系好腰带,半蹲下来刚要伸手摇醒她,却在周围氤氲的热气散开后看到她的脸颊时顿住。
她闭着眼睛半趴半靠在水边,衣摆飘在水中,身后乌黑的发也被打湿披散在水中。额前的碎发贴在脸颊两侧,显得略微凌乱,热气蒸得她脸上染了些红意,这模样无端的蛊惑人心。
薛砚听神色发愣,莫名想起小时候母亲哄他睡觉时讲到的民间志怪话本里的水妖,这种精怪似乎天生有着勾魂摄魄的能力,总是在山林间的清泉里闹出动静,吸引着过路人前去探查。只要拨开林间遮掩的枝叶,不经意地与精怪对视上一眼,便会被永久的勾去魂魄,再回不到人间。
薛砚听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不知作何动作,只是此刻,潜藏在水中的精怪什么都没做,甚至没有睁开眼睛看他一眼,他自己却已经先丢盔弃甲般地抛却了七魂六魄。
薛砚听直勾勾地盯着她,舍不得移开一点目光。埋在胸腔里面的心脏剧烈跳动着,耳鼓轰鸣,脑海里突然像是炸了烟花一样,这些天心底的异样霎时间都找到了解释。
他开始觉得大脑缺氧,头皮发麻,连呼吸都急促了不少。
不知过了多久,水边的人动了动,薛砚听如惊弓之鸟般回过神,连忙站起来忍不住后退几步。氤氲的热气再次隔开两人,水妖骤然化作跌入凡尘的仙人。
“怎么了?”长孙弦佩睁开眼睛就看到站在泉水边上的薛砚听。
薛砚听张了张嘴,却喉间发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在长孙弦佩愈发奇怪发冷的眼神中,薛砚听听见自己哑声说:“……你许久不出来,我担心你沉入水底,看见你趴在水边刚想叫醒你……”
长孙弦佩拢了拢颈间的衣服退回到水中央,白衣与黑发在水中空灵游荡,“我已经醒了,多谢将军忧心。我换好衣服就可以回去了,请将军再回避一下吧。”
“……好。”
薛砚听退回到石头后面,心里的鼓声良久才渐渐平息。
又过了一会,他听到后面“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才端得一身与平日无异的姿态转身过去,长孙弦佩身上的热气尚未散去,此时正抱着一团湿漉漉的衣服走过来,她的头发擦过,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滴着水。
薛砚听走过去伸手要接过她手中的湿衣服,长孙弦佩避开他的手,“我自己拿着就好。”
薛砚听抿了抿唇,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长孙弦佩身上,长孙弦佩刚要开口说话,薛砚听道:“不要着急拒绝,你刚洗了澡,身上的热气还未散,头发又是湿的,若是着凉发烧了就不好了。”
过了会他又补了句:“校场里没有给你养病的地方。”
话音刚落,他觉得不对,又生硬的补道:“也不是这个意思,你在这里生病了会不好受。”
“我……”
长孙弦佩看他嘴张张合合,最后还是没忍住轻笑一声,道:“我明白将军的意思了,多谢将军挂怀。”
薛砚听抿了抿唇,闭上嘴沉默着替她戴好连着披风的帽子,又帮她系上披风前面的带子,才退后两步转身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长孙弦佩看着薛砚听的背影,薛砚听向前走了几步忽而站在那停下,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长孙弦佩知道薛砚听是在等她。
她抬脚跟了上去,薛砚听这才继续走。
两人来时是并肩来的,回去时却是一前一后,这条路上的雪没有清理,两人顺着雪地上来时的脚印往回走。
回到营地时天还未亮,夜色还低沉着,长孙弦佩看向前面的薛砚听,薛砚听似有所感的回头道:“回吧。”
长孙弦佩顿了顿,再次向薛砚听道了谢后两人才分开各自回房。
一路上走过来手里的湿衣服结了些碎冰,回到房间长孙弦佩把衣服摊开在木架上拍掉上面的碎冰,她将披风解下来本想叠好放到桌子上,却摸到披风肩颈处有些湿,她便将披风也挂到架子上,又搬来屋中的炭火放到挂衣服的架子旁边。
落到地上的碎冰不一会儿化作几滴水,又被炭火烤干,长孙弦佩坐在一旁散开头发盯着火炉里的炭火燃烧,等还有些湿润的头发摸着彻底干了才去睡觉。
昨夜睡的晚,夜已过半屋里的烛火才熄,再加上冬日里催人眠,第二天长孙弦佩快要正午才起。
炉里的炭火微弱已经快要灭了,架子上的衣服已经烤干。长孙弦佩倒了杯水润喉,而后拿起架子上的披风出门了。
前些日子被大雪封住的路已经清理干净,营中也恢复了巡逻值守的士兵。
长孙弦佩推开闭着的门,薛砚听坐在角落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件旧衣,旁边桌上放着针线,脚边放着烧得正旺的炭火。
薛砚听看她手里拿着披风,指了指旁边的空椅子:“披风随便放,坐吧。”
长孙弦佩进屋关上门隔断外面的风声,将披风放到桌子上针线一旁,才坐到他旁边的空椅上。
薛砚听捻了一根细线穿过针上的小孔,系好线,翻出旧衣上的不知道被什么划开的口子缝补。针线在他指尖翻飞,他似乎对这种事情很娴熟。
长孙弦佩看他缝了会,衣服上的口子被缝补好,他又翻出另一件衣服缝补。
“将军似乎对这种事情很熟练。”
薛砚听用针穿过衣服上的裂口边缘,道:“营中时常有刚来的新兵破了衣服不会缝,他们值守训练时我若无事便会帮他们缝补一下。”
“我以前也不会缝的,以前我娘还在阙都时,我和承策动衣服破了口子都是我娘补的。可是母亲身体不好,阙都事多繁闹,府里总免不了会有人来打扰,我娘就去了永泉养身体。承策幼时顽劣,衣服破了口子都是我缝的,缝的久了也就像个样子了。”
“我娘是个极温柔极有才情的人,我听到的第一句诗是她读的,我拿笔的姿势是她教的,就连我记事起挥舞过的每一根树枝都是从她手上传递给我的。她同天下的母亲都一样,我和承策犯错时躲在她身后,父亲就拿我们再没办法。”
薛砚听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他陷在甘甜柔软的回忆里,坐在灯光昏暗的角落,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坐在对面的人都身份,只是像一个小孩一样牵着大人的手指炫耀自己娘亲的好。
“若是哪天你见上她一面,你就知道我说的句句不假了。”
薛砚听将往事熟娴地向她道来,长孙弦佩一时竟觉得不自在。
“哦,这样。”长孙弦佩靠在椅背上与薛砚听拉开些距离,将火上温着的酒倒了一杯,抵在嘴边小口小口地喝着。
薛砚听停顿一瞬,脸上的表情淡了几分,垂着眼眸一针一线地继续缝补旧衣。
外面风声呼啸,营房内静的出奇。
过了一会有人敲门,任潜推门近来道:“长孙大人也在这里。刚才莫惊尘派人来说梅林已经砍伐出一片空地,将军可以带兵过去了。”
“知道了。”薛砚听缝好衣服用针转着线打上一个结,扯断线将针扎进线圈里。接着他将衣服搁置在桌子上,起身出去了。
长孙弦佩还在小口抿着温酒,任潜凑过去:“大人?”
“怎么,”长孙弦佩垂着眼,“有事就说。”
“大人跟薛将军和好了?”
长孙弦佩这才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和好?”
“对啊,大人跟薛将军呆在一个屋里,围着炭火闲聊,再加上清雪时薛将军又帮大人搬雪筐……”
任潜又凑过去点弯腰小声说:“我先前不知道大人与薛将军之间的事,上次跟大人从襄水回去向同僚打听了打听才知道大人与薛将军之间的渊源,本来还想着让大人难做是我的罪过。如今看来,大人与薛将军早已经和好,我也不必再自责了。”
“谁说和好了?”长孙弦佩“啪嗒”一声将酒杯稳稳地放置在桌上,站起来撇了他一眼:“你到底是怎么做上这个官儿的。”
“我怎么了?”任潜看着长孙弦佩离开的背影挠了挠头,“我说错什么了吗……”
眼看着长孙弦佩就要踏出房门,任潜连忙跟上去:“大人,大人慢点走,我还有一件事跟请大人说。”
长孙弦佩闻言脚步还是慢下来,等任潜赶上来,任潜道:“户部第一批拨下来的银子快用完了,我想请大人再拨些银子。”
长孙弦佩道:“我本来也是考虑到这件事来的,等我回去写一份文书呈上去,过一段时间拨款就能下来。”
“劳烦长孙大人费心了。”任潜问:“大人何时走?再有两日这段时间的运河勘测报告我就写完了,我这里走不开,所以想请大人顺带帮我捎过去呈给陛下。”
长孙弦佩停下脚步站在门口处看他,任潜被看得心底有些发毛,道:“我自己送去也是行的。”
长孙弦佩道:“你写完给我我再走。”
任潜觉得这氛围说不上来的不对,也不敢再跟长孙弦佩一道走,便连连应下,而后脚底抹油跑了。
任潜前脚刚离开,薛砚听回来看长孙弦佩站在门口,拉着她进屋里:“别在门口站着,屋里暖和。”
“你去干什么了?”长孙弦佩跟着他进去。
“去找李继云了。”薛砚听拉着长孙弦佩坐下,“往后李继云带兵在梅林,梅林便是他负责的校场。”
“我还以为你会亲自带兵过去。”
薛砚听倒掉桌子上冷了的半杯酒,拿起炭火架上的温酒给长孙弦佩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一杯,“东郊和梅林有两处,我只有一个,总不能分身。李继云与家中决裂在我爹手下跟了四年,又在我手下跟了三年,他缺一处属于他自己的地方,正好如今长孙大人向陛下请来了梅林,让他到梅林去正合适。”
“决裂?”
薛砚听点了点头。
薛砚听没再缝那些旧衣服,他与长孙弦佩围在炭火前喝着同一壶酒。
一杯接着一杯,身子早就暖了。可直到酒壶见了底,长孙弦佩才咂出酒里的味儿来。
这里的酒是糙的。
薛砚听看她似乎是在回味,问道:“校场里的酒不似阙都城里的清香,喝不惯吗?”
长孙弦佩摇摇头,“没有,只是这酒合起来感觉有些特别。”
“你若喜欢我再去给你拿些,校场里最不缺的就是酒。”
长孙弦佩没拦他。
等薛砚听回来刚关上门,外面响起紧凑的脚步声,长孙弦佩朝外面看去,不过有一道门挡着什么也没看见。
“是李继云在带着士兵搬去梅林。”薛砚听坐回去道,“先前就一直准备着,都收拾的差不多了,这两日就能全搬过去,也好与工部的人分开。”
长孙弦佩转回头,静静的烤着火。薛砚听也不再说什么,将酒放在炉上温着,炉里的炭火弱了就往里面添两块木炭。只是等酒温好了谁都没有说喝,两人就这么一直坐到了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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