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洲忽逢大雨，暴雨连下数日，电闪雷鸣像是要把天撕开一个口子。而在令人心烦意乱的雨声之中，蕴藏着暗流涌动。

姜雅兰扶着窗棱，任由外面的狂风卷起雨点砸在她的脸上，仿佛如此她才能稍微清醒一点。

又一道青紫闪电在空中霹开，她身后的烛火在摇摇晃晃中终结了燃烧。

房间彻底暗了下来，她的脸在雷电中忽明忽暗，往日端庄大方的姜府小姐此刻竟有些狼狈与落魄。

事情超出了父亲的想象，准确来说，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时间倒退到三日前。

姜师堰在府中左等右等都没有等来他的灵骨，甚至连他留下的数十位高手都音讯全无。直到他实在坐立难安，亲自冲回原地时，除了尸体和废墟，什么都没了。

绝不可能是金多宝那个败家子做的，有别人截了他的灵骨。但望眼整个十四洲，他实在是想不出来到底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跟他作对。

他留下的人也不是一般人，个顶个都是梵净山下来的高手。

姜师堰仔细探查他们的伤口后胃里一阵翻涌。能留下这种伤口的人要么绝顶残忍，要么......但是他更倾向于这个人还未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力量，所以下手没有轻重，才会把人打得没有人样。

姜师堰想了一圈，十四洲不可能有这样的人。他又急急地赶至孔方洲，被请进府的时候，金多宝正一脸懵逼地看着他。

只要一眼姜师堰立刻就知道。

上当了。

他那日所见到的“金多宝”虽然行事乖张，但眼里好歹还闪着智慧的光芒。而面前这位真的......

姜师堰摇摇头，无可救药。

他什么也没说，挥挥衣袖屁股都没坐热就走了。反正肯定是问不到他想要的了。

天上一道闪电骤响，姜师堰这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不可能的名字。

但仅一刹那，他就觉得自己真是疯了。那个人他早就断了她的前路，怎么可能还会死灰复燃呢？

姜师堰自嘲一笑，真是草木皆兵。但他的笑容又一点点僵在了脸上。

如果排除所有正确答案，剩下的那个即使再不可能也是真相。而有些念头只要有了苗头，便在心里驻扎生根发芽，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姜师堰感觉心脏一阵绞痛。他是秉持着破釜沉舟的念头跑去参加那场腌臜交易的。那里的宾客非富即贵，即使他看似潇洒地处置了所有人，将自己的痕迹通通抹去，但时间久了，就一定会有人查到端倪。

如果到那时他依然能保证芳汀洲的实力冠绝十四洲，即使真相暴露别人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可如今龙凤灵骨飞了，若是姜府再没有人能站出来力压群雄，那就真出事了。

姜师堰锤了锤自己的胸口，才使得自己终于能喘上一口气。

真没想到因为一个年少轻狂的错误，竟然会让那么稀有的灵骨降生在错误的人身上。姜师堰后悔极了。

但悔也无用，关关难过，关关必须得过。列祖列宗在上，绝不能让芳汀的荣耀断绝在自己手里。

＊

姜师堰回府的时候已然目中无人，谁在他眼里都没有他心里的事情重要。

他像一阵风一样略过了行礼的姜雅兰，留她僵在原地像个树桩。

身后的侍女见姜雅兰没有起来也纷纷不敢动，互相来回滴溜溜地转眼睛。

姜雅兰静默片刻后，扯开嘴角站直了身躯，尽力维持一份姜家小姐的尊荣。但她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悄然起了变化，一些她早就知道会发生的变化。

宋知礼回婆娑洲了，此后音讯全无。

兄长闭关了，音讯全无。

母亲移居祠堂为家族祈福，亦是音讯全无。

父亲终日奔波在外，他的眼里从来都没有自己。

她知道别人是在背后怎么议论她的。抛开身份世家，她是再寻常无趣的闺阁小姐，所有看似独属于她的荣耀，实则全都围绕着另一个人展开。而当那个人消失于自己的世界，则这些悬浮在她周围的光环就也跟着消失了。

其实姜雅兰很早就有这样的猜想，但也仅仅停留在猜想的阶段。直到她给出那张传送符，猜想得到了验证。

得到了一个早就知道的结果，她实在不知道是悲是喜。

雨点把她的前襟都打湿了，她才稍稍回过神来关上了窗户。

屋中仅有她一人，姜雅兰在黑暗中走到烛台前，重新点亮了熄灭的火烛。一边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自己被雨水浸润的脸。

但这样恶劣的天气哪哪都漏风，刚点燃的火烛没坚持一会就灭了。

姜雅兰有些无奈地再度点燃它，直到身后的窗户吱呀一声被吹开，火烛又灭了。

她转过身去，窗棱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一道闪电霹过，照亮了她的脸。

姜雅兰微微睁大眼睛后，露出了这么久以来第一个真心的、如释重负的笑脸。

“是你。”

傅湘淡淡地点头：“是我。”

然后她浅浅地扫了姜雅兰一圈：“你好像落魄了。”

姜雅兰不怒反笑，然后也点点头。“是啊，我落魄了，你高兴吗？”

不等傅湘回答，她又接着说道：“灵骨的气息，看来你用另一种方式如愿以偿了。但你又到我这来了……你还是没有找到我希望你找到的那个答案对吗？”

姜雅兰的眼中闪过一丝灰暗和不甘，她隐忍不发多年的秘密，终究是无人知晓。

傅湘的眉眼松动了，来往的朔风卷起她的发丝让她的笑脸更加灵动：“或许我正是知道了，所以才先来看看你。”

姜雅兰咋舌，一簇火苗在她的眼中亮起。“那道传送符的目的地是阴曹地府吗？你怎么好像涅槃重生了一样？”

傅湘摇摇头：“恰恰相反，那里万物有灵，不仅人生得好，连果子都比十四洲结得大，是真正的天上仙境，无与伦比……”

她顿了顿，“或许你应该亲眼去看看。”

姜雅兰露出了心驰神往的表情，她略微颤抖着嗓子道：“真可惜，我应当亲自去看看的。”

然后她低下头：“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情一直想问你。你不是傅湘对不对？”

“我妹妹的眼神一直是怯生生的，她不会露出你这样即使身在笼中也无法无天的眼神。”

傅湘点点头。

“我明白了。”姜雅兰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泪，在她的腮边转瞬即逝。

傅湘的视线追随着哪滴泪水落到了地上，然后她开口道：“所以我来是想告诉你，笼子已经破了。在这个广阔的世界里，你想怎么走、飞奔、跳跃都可以。”

姜雅兰勾起嘴角：“我可以把这当成……你在蛊惑我加入到你的阵营中去吗？”

傅湘歪头：“你可以这么认为，如果你真的觉得我说的话没有一点诱惑力的话。我很期待在天上仙境再见到你的那天。”

姜雅兰失笑：“我真是没看错你。你居然胆大到劝降你最大的敌人的女儿，一个完全站在你对立面的人……这真是……太荒谬了。”

“但我记住你说的话了。”

她伸出了手。

傅湘也伸出了手，跟她在空中击了一掌。

然后她转过身去，独自跳进了雨幕中。豆大的雨点纷纷而下，却始终与她保持了一点距离，不曾沾湿半分衣角。

一道闪电过后，她的身影消失在了窗外。

姜雅兰抬头看去，风雨雷电更甚。

或许也只有如此响彻天空的电光，才能将沉寂了太久的天空，拦腰截断。

＊

梵净山的天梯在傅湘的眼中曾经很高很高，但现在她站在山顶俯瞰来时的路。

这个地方根本就不值得那么多人付出血与泪走到这里。

她抬起手，脚下悬浮的楼梯台阶一级一级地粉碎，然后像那些无名之辈一样坠落进悬崖。

不要再有人上来了。

碎石滚落的轰鸣声被隐没在了电闪雷鸣中，傅湘像一道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梵净山内部。

然后停在了一个石洞前。

她来之前想了很多问题，其中最难决断的是该如何面对里面的那个人。

为什么原书中的“傅湘”即使从姜雅兰的身上拿回了灵骨依然用不了。

为什么姜雅兰不需要她的血来压制不属于她的灵骨。

为什么自己当初拿回灵骨的符咒术失效了。

为什么姜灼仅仅是闭关就逼得姜师堰走投无路。

因为从一开始，这个故事被引导的方向就错了。

所有问题想通的瞬间，她的心里只有难受。

山洞阴暗潮湿，就像暗无天日的谜底和无数生不由己的棋子。

傅湘走到了山洞的底部，起初她并没有把在角落里披头散发浑身，因为疼痛不停发抖的那个人认出来。直到他露出了眼睛，那曾经是一双多么温柔的眼睛。

而现在里面只有疲惫、痛苦、麻木。像鬼的眼睛一样。

铁链锁住了他的四肢，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熟悉了黑暗的人闭上了眼睛。他用了很久很久才再次睁开眼睛，当看清傅湘的时候他灰暗的眼睛终于绽放出了光彩。好像全身的重担在此刻终于得以松懈。

傅湘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依然惊诧地捂住了嘴巴。

不停地对别人说不要执着于灵骨的时候，你到底在对谁说，又到底想说什么呢？

“姜灼。”

傅湘喊出了他的名字。

饱受灵骨折磨的男人终日痛苦的呜鸣，嗓子已经全然坏掉。原本清润的嗓音粗糙得像乌鸦的声音，含含糊糊。傅湘需要离得很近才能听清。

他说的是：

“我终于等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