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场错误发生以前，姜灼和姜雅兰尚在襁褓之中便知道父亲不喜自己。两双懵懂的眼睛，在姜师堰脸上看到过最多的表情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而那场错误发生后，姜师堰的神情就更加复杂了。

没人能想明白，姜夫人育有两子，长子无灵骨，长女中等灵骨资质。偏偏一份世所罕见的上等灵骨落在了姜师堰酒后失德宠幸的婢女胎上。

那日整座府邸都异常安静，明明姜夫人自己心里也委屈难受却还是让奶妈死死地捂住了姜灼和姜雅兰的嘴。防止他们在低气压中感受到不适，哭出声来。

姜师堰坐在高堂之上沉思良久，做出了决定。

他抱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俯视着摇篮里的那个新生儿。

这世上能拥有此等灵骨的人只能有一个，就是他姜师堰的儿子。

那场换灵骨仪式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姜家人，都被处死，和所有秘密一起被大火焚烧殆尽。

这笔血债也被加在了姜雅兰的头上。

“我不明白，明明不是为我，为何......”年幼的姜雅兰跪在母亲面前要为自己讨个公道，却被一个清脆的耳光扇了个清醒。

姜夫人惶恐地抱着她：“不许说，若是被你父亲听到了该如何？若是被外人听到了又该如何？你记住，就算是留言蜚语，传得也只能是你换到了灵骨，而你哥哥就是天生的上等灵骨。”

“不公平......”姜雅兰死死咬住姜夫人肩膀处的衣料，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姜夫人抱着她的头，红着眼眶哄她道：“能撑起一个家族的，唯有长子。你不要恨你父亲，不要恨娘，不要恨你哥，也不要恨你自己。若非要恨，你恨命运，你恨傅湘，恨那个贱人！她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夺走了我们的一切！”

姜雅兰突然就不哭了，她突然觉得，母亲也很悲哀。

那拥有灵骨的人幸福了吗？

姜雅兰看着姜灼喝下一碗血汤，腥气窜出来让她忍不住捂上鼻子。

但是不喝，姜灼就无法压制灵骨。

清风霁月，这是外人对姜灼的一致评价。但姜雅兰只看见了一个阴暗、见不得光、需要靠人血度日的怪物。

姜灼擦掉自己嘴角的血迹，然后抬头看了镜子一眼，就忍不住干呕起来。

他生活在一个十分割裂的世界。有时候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会茫然地问那是谁。

起初姜师堰是指望姜灼自己克服躁动的灵骨的，当然这件事在万年间都没有先例。但他的儿子总不可能真的一无是处吧。

然后他大失所望，他这个儿子除了天生道德感比较强之外，真的就跟普通人一样。

在姜灼第七次跪在他面前恳请他把灵骨换回去之后，姜师堰终于发火了。一顿家法伺候，又向他耳提命面地讲述了灵骨之于天地间立足的重要性后，姜灼终于认命了。

“为了家族，你没得选。尽早调理好心态。过几日梵净山掌门会下山选徒，我虽为你打点好了一切，但你莫要出岔子。”姜师堰拍拍他的肩膀。

＊

姜灼走出门外的时候，傅湘正被一群下人围着嘲弄。

姜灼下意识地就上去为她解围。他对她永远抱着愧疚，这种愧疚感不会消失，会纠缠他一辈子。

看着傅湘小心翼翼感谢的神情，他觉得一切都太可笑了。掠夺者居然变成了猎物的救世主。

姜雅兰站在树后冷眼看着这一切。她与姜灼不同，她又没有从这件事里捞到一点好处，没有必要跟他怀有相同的负罪感。

这个看似尊荣显贵的姜府，实则已经臭到没边了。里面每个人都见不得光。

*

傅湘张嘴又合上，然后发出一声叹息。

姜雅兰确实用不到血来压制灵骨，因为需要的人一直是姜灼。

“不用这么可惜地看着我。我独享了这么多年不该属于自己的荣耀，已经够本了。而现在你来了，我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傅湘解开了他身上的锁链。

失去束缚后的姜灼不受控制地在地上痉挛起来，他勉强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

“请你帮我解脱。”

傅湘也不再犹豫，用符咒术从他的身上取回了灵骨。

然后姜灼就像一摊烂泥软倒在了地上。傅湘费了很大劲才把他扶起来。

“你之后打算这么办？”傅湘摘起他面上几缕碍眼的发丝问道。

姜灼舒服地闭上了眼，“不重要了。以后怎么样，都不重要了。”

傅湘叹了口气：“你妹妹现在可是站在我这边，你要不要也考虑一下到我这来得了。”

姜灼弯起嘴角：“雅兰她站在你这边？”

他有点不可置信又有点欣慰。

“挺好的。”姜灼缓缓说道，“我就不必了，反正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别呀！”傅湘掰着手指头，“你看你玉树临风，好歹从前也风靡万千少女。或许以后还要靠你帮我拉拢人心呢！”

姜灼睁开了眼睛，他的神情很复杂。

“虽然说出来你或许难以理解，但我不会做出背叛姜家的事情。否则我也不会走到今日。”

傅湘皱眉：“想不到你在这方面还挺执着。”

姜灼笑着点头：“所以我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如果我现在回去，就一定会告诉父亲你的事情，也会告诉他你已经拿回了一切要与他作对。无论发生什么，我这副残躯都会为芳汀战至最后。”

“或者。”姜灼握住傅湘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脖颈上，“你可以现在就杀掉我，这样你就又少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敌人，也可以再隐瞒一段时间来韬光养晦。”

傅湘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他若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就会猜到一切，根本隐瞒不了什么秘密。而且我来的时候，拆掉了上梵净山的天梯，目的就是为了昭告天下，我来了。”

“而且你搞错了一点。我的敌人不是姜师堰，不是梵净山，不是任何一个确切的人。而是这个世界的规则，我不喜欢。”

“所以我要让天下人知道，除了他们万年来所仰仗的天道，他们现在又多了一个新的选择。与我为敌，或跟我一起创造新的规则。”

姜灼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傅湘失笑道：“你是不是也要问我，你不是傅湘对不对？”

“我猜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很抱歉我不能把她还给你们，但我想告诉你，在曾经的这个故事里，你自始至终都是她最感激的人。”

姜灼抿紧了嘴，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但无论如何，他点了点头。

傅湘站起身，递给他一道蓝色的符咒。

“梵净山寻常人已经下不去了，你若要回到姜府，只能依靠这个。”

姜灼默默接过。

时光像回到从前，但施恩者与接受者却进行了调换。

“我走了。”傅湘说完，又像一阵风一样离开了这里。

＊

傅湘曾经在心里演练过很多遍，这场仗要怎么打。既不能走沉渊的路子，也不能步何等的后尘。

目前她手上拥有的是神宫的士兵和数万个没有灵骨的“神子”。

楚云畔、余惕守、毛豆蔻之流可以一当百，她与何等可以一当千。若是“神子”可以拿回灵骨，也将提升一大部分的战力。

但现在的问题就是，“神子”们的年龄。要么还是孩子，要么虽然成年但是被关押太久，心智依旧停留在十岁的时候。

虽然傅湘把迅速提升他们认知这项任务交给了靠谱的“大人们”，但她还是有点不放心。

所以她还需要同盟。来自十四洲的同盟。

只要能拉拢一个洲，她不仅会多一个朋友，也会少一个敌人。

而姜师堰为了私欲炸死的那些人，便是突破口。

傅湘想着想着落在了神宫面前，她要跟他们商量个方案出来。

她抬起头，牌匾上神宫两个字的前头龙飞凤舞地刻上了一个“魔”字。

“虽然有点难听，但是你已经夸下了海口，魔神宫就魔神宫吧。”

何等的话犹在耳边，害傅湘莫名其妙笑了一声。

她心情颇好地大步踏入内，因为嫌弃这里清冷，特意着人布置了许多温馨的摆件，还放了许多花花草草。

主要是那些孩子们也喜欢嘛。

“欢迎老大回家！”

几声呼喊响起，傅湘迟疑地停住脚步。

又一声响起：“欢迎老大回家！”

傅湘被接二连三整齐的口号吓得不轻，她有些纳闷道：“谁教你们的？”

她才走几天？这些孩子怎么都成这样了？

“还能是谁，当然是本尊啦！”何等得意洋洋地叉着腰走出来，“如何，欢迎回来老大？响不响亮，听起来爽不爽？”

“你有毛病啊！”傅湘白了他一眼。

“好不容易当回老大，不得爽一爽吗？我都把老大的名号让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傅湘无言以对。“你们就没人拦着他吗？”

她把视线转向毛豆蔻。

毛豆蔻露出了八颗牙齿，显然她也觉得这样蛮好玩的。

傅湘把视线转向余惕守，“你总不会也跟着他们胡闹吧？”

余惕守沉默不语。

怎么还沉默上了，傅湘百思不得其解。

“行了。”楚云畔摇摇晃晃地靠在墙上道出了真相，“余司使拦了，但没拦住。”

说完他摸摸鼻子，“我们都没打过他。”

很好，现在除了“神子”，又多了一个幼稚的人。

傅湘感觉自己的队伍真是一眼看不到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