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41年8月的一个傍晚,这一天的法国里昂仿佛一台锈迹斑斑、垂垂老矣的机器。余晖宣读着这座城市的死讯,在夜色降临之前,便将她的天空染成了不安与诡吊的橘红。在那之后,注定会是一个与美毫无关系的夜晚。
待在审讯室里的那个法国人,名叫克里斯蒂安·萨列里,原先是里昂歌剧院里一个备受尊重的歌剧演员。他有着惊人的美貌。如果他是女人,这世上的每一个男人都会渴望把他变成自己的情妇。
不仅如此。克里斯蒂安是受到艺术之神与美神同时垂青的天才,是命运的宠儿、天生的歌唱家,嗓音无可挑剔,叫我那吹毛求疵的前任中校也挑不出毛病——但为什么是前任呢?那当然也是因为克里斯蒂安·萨列里!
中校在两个月前就已经不在啦。他曾与这位里昂歌唱家结为挚友,不愿落下对方的任何一场演出——我的前任中校先生是完美的听众,生前总是着迷地听着这个里昂人关于音乐与美学的一切见解。
事发前一天,这个三十二岁的诚实法兰克福人还在里昂歌剧院里,真心实意地为这位男明星的歌喉拼命鼓掌,不料第二天就死在了对方的家里。他的心脏上插着原本别在自己身上的匕首,口袋里装着本属于里昂人克里斯蒂安的波旁香草香水(被发现时还剩了一半儿),往常随身携带的写满抵抗运动通缉犯的名册也奇迹般地消失了。
克里斯蒂安·萨列里是我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狡猾的里昂人。在谋杀发生之前,他已经与中校交了三个月的朋友,对这位仰慕者的生活习惯、随身物品早已了如指掌。他肯定全然知晓中校对自己的迷恋。因为他独居在里昂3区的一处公寓,没有女伴或者妻子,就打着艺术与友谊的旗号,把中校骗到了自己家里,还用一瓶被他自己用了一半的香水交换了中校身上的匕首。那时候,这个可怜的法兰克福男人恐怕正手握中意的礼物,受宠若惊,沉醉在某位“艺术的叛徒”亲手罗织的幻觉中。可他并不知道自己交换到的并非芬芳与恩宠,而是冰冷的死亡。
克里斯蒂安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他借着演员的身份冷酷地谋杀了这位德国人、歌迷、仰慕者兼朋友——在中校毫无防备之际,才华横溢的法国佬就一手导演了极致的背叛,用这把刚刚得手、还染着对方体温的匕首捅穿了中校的心脏。
他匆忙纵火点着了自己的房子。但这里还没来得及烧成火海,就让赶到的人们扑灭了。然而我们还是在表面被烟熏得黑糊糊的衣柜里找到了一件染血的、被剪碎的、还没来得及被烧干净的戏服,正是事发当天克里斯蒂安所穿的那件。抽屉里所有具有实用性的东西全被他带走了,只剩下一些美丽却乏善可陈的破玩意。想来他并非突发奇想,而是已经为这场谋杀蓄谋已久。
这个作恶多端的法国佬当然受到了通缉,凶杀案现场也被封锁起来,禁止任何人在此进出。之后,我接替了中校的位置,继续管辖手底下这群不谙世事的年轻男孩儿们。现在,我也是中校了。之所以指挥官愿意选上我,据说是因为我是这里法语水平最好的人。
我在车站和关卡安排了重兵把守,断定克里斯蒂安·萨列里压根没法跑到里昂之外的地方去,后来的确在一处广场上抓到了这个罪魁祸首。
即使他修剪了头发,卷曲的酒红色中长发被一条朴素的黑色发带挽在一边,我也依旧认得他。他憔悴了很多,东躲西藏的生活也使得他越发疲惫而不安。那模样简直让人根本想不到他就是曾经光彩照人的歌剧明星……他的外貌的确变化很大,也难怪我们一直抓不到他。但我永远都记得他那仿佛妖艳女人一般的脸,也绝不会认错他。倘若我的中校能够死而复生,有机会冲他开枪,没准也还是会有些于心不忍。
无数双眼睛自暗处死死盯着我们的里昂男明星,我的枪口也慢慢对准了他。举枪狩猎他的时候,我听到自己正兴奋地直吞口水。或许我已经很久没有征服过这么漂亮的猎物了。
我对着他的腿开了一枪,这朵带刺的玫瑰花就像被人折断了似的无声无息地跌倒在地上。我移动枪口对准他的心脏,最终却没有扣下扳机,而是选择把他活捉回去。
我并没有把他送进毒气室,那太便宜他了,更何况我还有许多话需要问他。据线人所说,他在栖身之处藏了许多饮用水和压缩饼干。
听完,我便忍不住痛骂他:这个自私、狡猾、恶毒的里昂人!如果不是看在中校的面子上,谁会给他寻欢作乐的权利!我的中校,往常是一个警惕、正直、严肃的男人,他本不该这样受骗死去,要怪就怪法国佬太虚伪了……对法国人的大度与包容,可是真真切切地威胁着德国人的安全啊!
过了一天,克里斯蒂安双手的指甲就在审讯室里被全部拔掉了,指尖血肉模糊。不知是谁突发奇想:“要是把他的手强硬地按在钢琴上,逼他弹一首旋律极快的钢琴练习曲会如何?”然后就真的为我们的里昂男明星搬来了一架从犹太人那里没收的钢琴。虽说我没能亲耳听见,但根据琴键、琴身上可怕的血迹,可以料想那会是一场血流成河的音乐会……就像他被钢琴切开了手指。
他不得不用染血的手涂污钢琴,就像此前把艺术当做武器杀死了中校一样。不出意外,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演奏钢琴,从今以后都不会再有了。他身为艺术的宠儿,却永远失去了称颂艺术的资格——可怜的法国人!在他们这一生里,总是被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深深伤害了感情……
实话实说,在德国人当中,我并不属于那种诚实、务实的男人,有时候甚至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因而我并不讨厌法国人的这一点,甚至还有一些羡慕。据我所知,法国人虽说奢靡无度,有时却是一群可以被虚无缥缈的自豪和浪漫轻易喂饱的人。
我走进审讯室,摇摇头,为这个里昂人感到惋惜。实话实说,即使克里斯蒂安杀死了我的长官,我也并没有真心实意地恨他,甚至不由得为他将来的命运感到难过。明明他可以一直唱着那些抒情美好的歌、摆弄着优雅的乐器的。
看到我的时候,克里斯蒂安就像现在一样蜷缩在那里,没有指甲的双手鲜血淋漓,毫无血色的嘴唇显得苍白而骇人。
“您何必呢,不仅杀死了自己的歌迷与友人,成为血迹斑斑、毫无美感的杀人犯,还背叛了艺术的崇高与纯洁。”
他动摇了,眼睛里闪过一丝悲哀与悔恨——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罢了。很快他就翻脸不认人,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还毫无悔意地冲我骂起了法语脏话。
“野兽、混蛋、畜生!我死也不要向你们这群德国狗屈服——该死的德国佬,我诅咒你们下地狱!谁愿意靠唱歌向你们献媚,那他就去唱,反正不是我!我是演员,更是法国人!被你们占领的里昂根本不是我的家乡,现在你抓到我了,爱怎样就怎样好了!”
瞧啊,那可是他先侮辱我的!既然这样,可一定要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我捅破了他一边的耳膜,一边心痛地为他止血,一边痛骂他,逼迫他说出同谋者的名字、名册的去处。可这个负隅顽抗的里昂人却有着异常顽固的意志。他恶狠狠地瞪着我、挑选最恶毒的单词辱骂我,却连一个有价值的名字也没有留下。有人为我牵来一条受过训练的军犬(名叫Bestie,据说一闻到法国人的味道就会暴躁、兴奋)。克里斯蒂安跟这条饥饿的狗被一起关在审讯室里,足足18个小时,却还是不肯低下他那高傲的头颅。
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情急之下,我就把他另一边的耳膜也捅破了。
背景补充:
因为二战时德国人把法国人当做“雅利安表亲”,德占区其实处于相对和平的状态,中校对克里斯蒂安才可能因为艺术产生纯洁的尊重与友谊、克里斯蒂安对中校的感情才可能在恨之余有一些不忍与哀悼。
如果不是发生在法国,感觉小克都无法靠艺术取得中校的友情,甚至是通过用香水交换匕首实施谋杀。
其实还有一点,克里斯蒂安的姓氏“萨列里”不是法国姓氏,而是意大利音乐家的姓氏,大大模糊了他的国籍,拥有意大利盟友的德**官对他有些好感是正常的。
克里斯蒂安确实在三个月前就故意接近中校,用艺术骗取对方的信任。但中校确实尊重他、欣赏他,对他有着纯粹的友情。哪怕克里斯蒂安最终利用艺术杀死了中校,说他对中校一分钱友谊也没有,其实也是假的。
克里斯蒂安在杀害前中校时内心肯定是痛苦、撕裂而且内心反复挣扎的,因为中校对他确实有着崇高纯洁的友谊,他知道对方作为德国人是真的全心全意信任、赞美自己。
小克虽然冷酷地策划、实施了谋杀,但明显不是个足够理智冷酷的人,而且没有任何杀人经验。不然他就不会让中校死自己家里,然后多此一举把戏服剪碎烧掉,而且还藏进衣柜里(不过本来也没打算活着跑掉就是了)。
中校已经死在他家里了,德国人迟早都会通缉他。此时销毁罪证是不重要的,应该急着逃脱。但他却特意花时间泄愤似地剪碎戏服,还丢进衣柜里烧,这是因为克里斯蒂安是个很感性敏感、从来没亲手杀过人的演员,他不是个足够冷酷理性的杀手。
他把染血戏服丢进衣柜里,可能是因为舍不得,潜意识里舍不得自己的艺术生涯随它一起消失。也可能是羞耻,有一种想把它埋藏起来的心理。衣柜表面被熏得黑乎乎的,如果戏服放在外面早就烧没了。
不过他在崩溃之余倒是也保留了理性,比如没有徒劳再花时间把其他罪证(比如香水、匕首)销毁,也没有把名册留在这里烧(名册是被他带去别处仔细销毁了)。
法国狗狗好。但狗必须做正确的事。最背叛也最忠诚的法国狗狗,上演极致的背叛,但践行了最高级别的忠诚。
狗真的太惨了,对不起。之后一定给狗写点甜的。
顺带一提,二战pa小克是真正的音乐天才,而且会作曲(这么多版本的狗里只有他会作曲),才华比其他所有狗加起来都高。毕竟在前文里,他在精神极度透支的情况下都能随手写出杰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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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二战pa番外:里昂的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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