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安忽然如梦初醒地支起身子：“等等，您难道不是贵族公学里的中学生？”

听到这里，查尔斯感到无可奈何。他当然成年了，不仅如此，还总是穿着拘谨而工整的绅装，但几乎每一个刚认识他的人都会认错。顺带一提，当他跟几年没见的亲弟弟理查德重逢，对方还好奇地打量他，以为这是自己的什么素未谋面的近亲呢。

不过，这位勋爵先生倒是颇为大度，从不会为这么一点小错误就埋怨别人。

“不过我觉得，这完全不能算您的错。”他琢磨着，“每一个第一次与我见面的人几乎都会这么觉得。”

“这么说，我从一开始对您的错判开始，就已经输得无可挽救了。这下可好，我在不知不觉中，就跟俗人成了一丘之貉……您真是太优秀了，勋爵先生，比我预料中还要有趣得多。好吧，我真是输得心服口服！”

克里斯蒂安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笑声里没有一丝一毫失败者的惭愧，反而像是被这个有趣的勋爵越发挑起了兴致。但查尔斯几乎就在克里斯蒂安爆发大笑的一瞬间醒悟过来，拆穿了对方的真实意图。他知道魔犬克里斯蒂安精心编排的“戏剧”已经猝不及防地开幕了。

其实这条诡诈而聪慧的阿富汗猎犬打从一开始就知晓主人不是公学学生，刚才只不过是胡说八道，拿对方的反应寻开心罢了——如果谁在克里斯蒂安的戏剧中过分陶醉，那就会沦为在邪恶法棍色长鼻狗爪牙下丧生的猎物，迟早的事。

不得不说，这使人战栗的魔犬克里斯蒂安实在是一位表演欲旺盛的天生演员，简直像是为灯光和舞台而生的——只能说可惜了，世界上并没有能让一条狗尽情表演的歌剧舞台。

克里斯蒂安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雪白的丝质手帕，擦了擦自己刚才笑出来的眼泪。

“……顺带一提，我看到您偶尔会写小说。恕我冒犯，您的写作时间是固定、恒长的吗？”

“有时候我灵感爆发，觉得自己一定是天才在世，然后洋洋洒洒写下很多字，但明天再看就会变得索然无味了——但这样不坏，因为我总会被自己昨日那嚣张、惊人的自负蠢到笑起来。”

查尔斯告诉克里斯蒂安。于此同时，这位由阿富汗猎犬化身而成的长发法国美男子还骄横地趴在他的怀里，警惕地嗅闻着乌木香（因为查尔斯喜欢珍华乌木香水的气味）里是否混入了别人的香味呢。

“您是在嘲笑我吗，亲爱的勋爵。”听闻此话，克里斯蒂安抬起头，精致而动人的琥珀色眼睛含着笑意。“那不妨把您的杰作拿给我看看吧。至少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地赞美您，把您夸得天花乱坠……不过我也很好奇，您一向的创作理念是什么，至少，是面对喜爱的角色时？”

“把我认知中的最崇高的美德吝啬地赋予角色，接着让他或者她经受具有针对性、毁灭性的艰难考验，最后让角色以唯美的姿态毁伤。不管结局好坏，中途都要充满转折。毕竟在通俗之作中，无聊的文字可是比电影和戏剧更让人昏昏欲睡的。”查尔斯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看倒是无所谓……但与其赞美，倒不如来点讽刺。反正这不过是我的一点消磨时间的私人化爱好罢了。”

顺带一提，那都是他在飞机上用笔记本电脑写来打发时间的。但克里斯蒂安却被他的话惹得有些不快。

“‘让角色以唯美的姿态毁伤’？您真残酷，不仅是个无情的勋爵，也是位无情的造物者！您精致地随意玩弄、折磨自己创作的角色，以他们的伤痛为美，可是您的生活却事事顺心——这太不公平了，您靠毁掉其他浑然不知的可怜的生物为乐！您知道吗，勋爵？狮子是不会靠打猎取悦自我的，但猫这种弱小又缺乏道德感的动物却会。您呢，正像这么一只吃饱了没事干的恶猫！”

“正因为我相信唯美可以战胜毁伤，才会这么写。更何况在现实中，绝多数人也只能狼狈、不堪地毁伤罢了。”

“这么说，您还自认为是有崇高悲剧审美意识的唯美主义者，是吗？”

“那您倒不如只把我当作残酷无情的人。否则，最后您一定会大失所望吧。”听了克里斯蒂安咄咄逼人的质问，查尔斯止不住地皱起眉头。见此，克里斯蒂安笑着鼓起掌来。

“有趣啊，勋爵，天知道您还有多少恶趣味是我所不曾得知的……！”他笑够了，才抬起那双妩媚而充满诱惑力的琥珀色眼睛，挑衅似地望向苏格兰人。“您的话倒是启发了我。那或许在您眼里，我的人生——哦不，狗生，也不过是一出庸常的戏剧。您这样高傲而挑剔的评论家，恐怕都懒得去点评了。”

身为跨国园艺公司高管的苏格兰人没好气地笑了笑。

“在这个世界上，比找乐子重要得多的东西实在太多。如果你也要写小说，想要我的点评，那我乐意效劳。不过事先说好，我不是专业的批评家（事实上世上大多数人都不是）。要是哪句话把你惹毛了，你也别太当真啊。”

他根本没有兴趣强迫他人去演一场不愿出演的戏。不过，他倒也没义务阻止一个硬要演戏、还乐在其中的人……好吧，准确说其实是魔犬。

克里斯蒂安向他微笑，接着像个尽职尽责、期待观众大喊“安可”的演员一般，对勋爵先生行了个优雅到有些自负、自负到使人肃然起敬的谢幕礼。

“但即使知晓自己置身于一场庸常戏剧，我也要争取主演，甚至撕咬那个冷漠的剧作家，然后取而代之。如果作者和观众都乐于让美丽之物当着他们的面挣扎、堕落、溺亡。那我就将这整出戏剧染上耻辱与阵痛，刺穿伪君子们道貌岸然的心，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像我一样品味恐惧与羞愧——在我看来，这可不该被叫做什么‘亵渎’，甚至连过错也不能算！”

“是因为不甘心被别人操纵吗，还是说你真的很同情角色的遭遇？”

“不。只是因为我的感受需要被更多人看见，仅此而已。”

有表演型人格的魔犬有如恩赐般扬起了他纤长的脖子。

“或许您的脖颈上真该戴一条精致、昂贵的项链的。”查尔斯被来自犬类的捉弄搞的有些哭笑不得。“如果您喜欢当演员，我就在您下班后负责把你接回来，怎么样。”

谁会强迫一只狗去演戏，那这个人真是糟透了，他乏味地心想。至少我个人，从来不愿强迫狗做不符合天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