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灵族,来见花妖时受了重伤。
如果尹净时没记错,之前听他们提起学院中发生的事,绯昼强行破除琴音,又打下了寂灭符,那人必然受到反噬,更何况最后他也受了自己一记重创,虽两败俱伤,但相比起来,受到反噬的对方伤势必然比他更重。
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正好他那日追踪到的,和此次主动找上花妖的,都是千岁灵族,且都受了重伤…
尹净时抱起妘穆,慢慢走近合欢花妖。
月光清泠,他将视线一寸寸落过她那张血痕遍布的脸,一双凤眸却还算完全。
花妖仿似忘记了脸上的伤痕,眼中湿漉漉地含着泪,满是祈求。
尹净时在离她一丈远处停步。
落叶知秋。
合欢树叶蜷缩迫降,在落于合欢花妖眼前时,倏然绽开!
“啊!!!!!!”
尹净时无知无觉,好似剜了人眼珠子的不是他。
“我的眼睛——我、我只安安分分地修炼,未曾危害人间……你虽为灵族,就不怕遭天谴吗?!”花妖话语凄厉,比冠绝唱腔还要诚恳动人。
“遭天谴?”尹净时眼睑一动,居高临下地觑着她,“安安分分?”
他本不欲多事,但一看怀中即便在混沌之中也无意识因为疼痛沉吟出声的人,唇线紧绷:
“既如此,吾便带你去看看你口中的‘安分’。”
如果她醒着,也定会让作恶的死得明明白白。
花妖张了张口,还想负隅顽抗,为自己辩上一辩,却发现嗓子仿似被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尹净时抱着妘穆转身,高马尾倏然散开,披在肩头,发丝飘舞。
一片巨大的苍翠花叶却于此时凭空显现。
花叶呈椭圆形,头部尖锐,此时向后弯折,好像牢笼一般圈住了花妖。乘着微风凌空,花叶裹挟住她,追随主人而去。
赵疏尘迅速回神,手肘一碰差点看呆的李无弦,一同带着陈清嘉追了上去。
青棠观后,合欢成片成林,初秋时节刚过花期,枝繁叶茂,在黑夜中,一株株,一簇簇,如同姿态各异的驻足者。
花妖没了眼珠子,却还能听见淙淙溪流,闻见合欢的熟悉气味。
“这就是你的‘安安分分’?”尹净时悬空而立,不欲沾染这片面目全非的土地。
花叶倏而解除对花妖的限制,重新变回了苍翠发带,高高束起他及腰的长发。
花妖浑身战栗,再不怀疑今晚遇到的一行人的能力,唇齿一碰,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颓然的坐着。
以一手幻术为傲的她,头一回怀疑既定现实。
尹净时一转眸,才反应过来赵疏尘几人虽在人族中也算得上天赋异禀,但修炼时间太短,依旧**凡胎,看不见在他眼里了然的一切。
暗道声“麻烦”,一片合欢树叶便从他们眼前划过,带起一缕微弱的玄光。
李无弦莫名想起方才花妖便是这样被毫无征兆地剜了眼睛,下意识闭上眼。
然,再睁开时,天地已换了个颜色——
只见整个霞梧山被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三个色带,一处山脚金光四溢,一带山顶平平无奇,而最后一处黑气四溢的地界,他们正身处其中。
至于眼前……
李无弦面色转瞬苍白,握紧了手中的峨眉刺。
赵疏尘扶着陈清嘉,硬着头皮向那片“合欢林”望去。
近处一对夫妻相互依偎,面庞攀上树干顶端的粗粝纹路,皮肤皲裂,在月光下透出里头不明显的青嫩。
其青丝演化为茂密树冠,于头顶交互联结,遮挡了这一小片天地。
至于他们的根部,深入地面数丈有余,亦深切地缠绕,密不可分。
尹净时眼中还能看到更多:
这两“株”合欢沉缓的呼吸;
其内里一条条、一道道,已与他们肉身密不可分的“血管”;
再比如,他们已在此数百载;
原本居于山脚村落,因感情不睦,难以一同生活,而来求神拜佛,他们求过扶光寺不成,便来青棠观测算。
于睡梦之中做了一对恩爱夫妻,不知是孽是缘。
整片“合欢林”蔓延数十里,被迫“驻足者”不计其数。
赵疏尘向最远处望去,却是他们在几个小时前见过的司机。
他正站在靠近山顶处,闭目立于“林”中,手臂盘虬枝节,黑气深重,身体形成的树干异乎寻常地粗大,根系正飞速向四周延伸!
李无弦于凌晨的秋风中打了个寒颤:
“这、这些都是……人?”
赵疏尘抿唇不语,亦撇开了眼神:
“原先是,现在……应该只有一部分是了吧。”
李无弦:“如果不是人,那算什么?”
赵疏尘不知,干脆沉默。
“养料。”尹净时余光扫过他们,视线落在最近处那对夫妻,
“最早的约在三百多年前,但合欢花妖在千年前就被沈拙亲手种下,以沈拙执念为念生长。她不足千年幻化人形,便是因为诱骗人族入幻境,吸收他们的运道、信力,助长修炼。”
在进入道观之后,花妖一触碰尹净时,便被他的护身灵气所伤,也能说明其道行来路不正。
千岁花妖,以千年前一人族的执念为养,修炼方法邪异,其修为必不是寻常千年妖族可比,所以妘穆不惜召出本命法器——戍苍剑,以求保全。
思及此,尹净时不再废话,眉心冰凌花在月光下愈显透亮,嗓音沉沉,越发幽远:
“只见纵横落,宁知远近来。
飘飖还自弄,历乱竟谁催。
浩浩过三暮,悠悠匝九垓。
鲸鲵陆死骨,玉石火炎灰……”
尹净时双手抱着妘穆,凌空闭目,一阵玄妙的波动自他周身扩散。
寒冰之气从林间弥漫开来,在触到花妖的一瞬,毫不留情地将她冻结。
这时,一点冰凉落在陈清嘉眉间,她于混沌中醒来,却见飞雪漫天,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梦境。
李无弦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那点冰凉在触到她体温的一刹那融化,变成晶莹的水珠躺在掌心,一眨眼,水珠又倏忽消失不见,渗入肌肤,融于骨髓,先前被伴生蛊噬咬的神魂被缓慢修复。
片刻后,尹净时终于降落地面,睁开眼,眸底还结着一片霜色。
他一步步自林中而来,足下霜花随着他的步子凝结,隔绝了他与那片土地。
雪花还在降落。
他不肯踏上地面,不愿沾染纷杂因果,只低头替怀中人挡住了飘扬的雪。
但不论愿与不愿,他身后,最前沿的一片“合欢”根系已被悉数冻结,生长停滞,皮肤亦不再皲裂、暗沉。
霜雪在凌晨的鱼肚白中几乎透明,好似老天的馈赠,落于与他们一面之缘的司机眉宇,他若有所觉,轻微地动了动。
尹净时毫无所察,仿佛眼前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只紧抱着妘穆,径自经过赵疏尘三人,顺着溪流向下行走。
青棠观后,小溪曲折迂回,顺流而下,汇于霞梧山脚,扶光寺旁,金华名湖——夏墅泽。
凌晨,半山腰的寒气漫不过山麓,残月依稀,天边深浅的蓝渐变转换,隐约有零星鸟啼。
尹净时将妘穆放于夏墅泽中央莲花丛中。
这几日未曾下过秋雨,晴好天气,山脚下扶光寺是一块暖和的福地,夏墅泽满湖的莲花未曾凋谢,用来温养神魂再好不过。
“是禾清宴!他们果真在那。”李无弦指着湖心亭道。
但经此一遭,不敢轻易上前,与陈清嘉和赵疏尘都齐齐看了尹净时一眼,生怕是什么陷阱之类。
尹净时拧眉,直觉其中有什么古怪,但湖面平静,偶或有草鱼吐几个泡泡,泛起涟漪。
并无异动。
于是只好道了声“小心”。
花妖受指示把他们抓来,又不伤害这几位小朋友,想也是看出了这几个人出身世家,身份恐是她惹不起的,所以没有将三人当做养料“种”下。
如果说那千年灵族最终目的是将他们引来夏墅泽,那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经合欢花妖之手?
难不成是想借刀杀人,借他们之手处理了合欢花妖?
他选择与花妖合作,又一边算计着,过河拆桥,又是为了什么?
尹净时沉于自己的心绪,目光始终停留在湖心的妘穆身上。
直觉告诉他,这位千年灵族必然和沈拙、妘穆,乃至于他,都有牵扯。
可千年前的灵族几乎在宿山两次战役中覆灭,即便有侥幸活下来的,也回归天池,再不涉足人间事。
真的会有这样的灵族存在于世吗?
尹净时回过神,这才反应过来,赵疏尘他们还没把那三个人带出凉亭。
他凌空而起,飞跃至亭中,却没有半点他们的身影。
再一抬眸,不远处莲花丛中央的妘穆也消失无踪!
但他分明没有感受到半点异动。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尹净时余光掠过那片粉嫩莲花,葱翠的莲叶静静浮于水面之上。
九月金秋,正是莲蓬成熟的季节,中有嫩白的莲子在晨光下散发沁香,湖水清澈,莲藕也……
对!
他怎么忘了?
莲乃佛门圣物,莲花、莲子、莲藕若共生相伴,则被并称为“三生花”。
而这被人族奉为至纯至洁的“三生花”,却常常被修武之人用来与棺殓葬,传闻如此便可往生无恙。
澄澈湖面映出他一张苍白的脸,不过瞬间,涟漪荡漾,旋即被天边一朵浮动的云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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