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她就不该拔那么多的毛,放那么多的血。
妘绯昼昏昏沉沉地第二次醒来,就莫名起了这么个好笑的念头。
四周阴暗潮湿,她正被关在一座不见天日的地牢,初时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的疼痛已经过去,眼下只要保持纹丝不动,倒也能勉强捱一捱。
这也是为什么说是第二次醒来,第一次她是被痛醒的。
妘绯昼虽然曾经常因为公务去各种牢狱,但目测,这座地牢亦算得上豪华。
凡是牢,便没有地方大的,这座地牢亦不免俗,不过方寸,四周却皆结着厚厚的霜华,泼一盆水进来便能立刻凝成冰。
但这冰阵还不是她说“豪华”的原因。
琴箫埙笙,筝笛缶竽,好似展览一般挂在两侧墙面,染着霜色,安安静静地扮挂饰。
冰阵是为了压制她的火,音牢则是为了扰乱心绪,渐渐削弱她的意志,甚至在必要时控制她。
这般的大手笔怎称不上“豪华”?
妘绯昼细细地打量这座精心打造的囚笼,浓密细长的睫羽亦落了霜华,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霜华忽而颤动,继而由轻微的颤抖坠落雪白与红艳交织的地面——
她竟自胸腔低低地笑起来,脊背亦跟着震颤,但不过片刻,喉头便涌上血沫,铁锈味混杂冰霜,她口中呼出的白汽霎时冰凉。
她双手皆被粗长的锁链牢牢铐住,手指无力地下垂,过低的温度几乎将她的关节也凝结,身上的每一寸骨血都滞涩。
不,也并非每一寸。
在她脊背颤动的刹那,两根从她身后墙壁伸出的冰棱便可见一斑。
其根柱都被染上晶莹滚烫的血,鲜红来不及滴落便结成了冰,只有没入骨血的冰棱前端逐渐在血肉的温养下融化,降至冰点的疼痛尖锐得不像话。
但融化进血液髓骨的冰水并未就此消失,其中药粉一直在她血液中循环。
十二个时辰后,新的冰棱再一次穿透,但因为灵族恢复力惊人,骨骼血肉已慢慢沾连,强行破开血肉骨头的疼痛重复上演,这一次,冰棱里冻着的却不是药粉,而是已然成熟的蛊虫。
蛊虫随着冰棱被强行送入温热的骨血,刺透她猩红的衣衫,穿破肌肤,最后凿进一对琵琶骨。
妘绯昼恍若无觉,连带锁链“哗啦啦”地抖动,幅度越来越大,直至锁链被其力量带动,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坚硬的墙壁。
墙上凝结而成的薄冰好似未曾预料囚徒会如此放肆,在万分诧异中顷刻雪白,蛛网一圈圈蔓延荡漾,但冰霜却越结越厚,地牢内本就降至冰点的温度再次急剧下降,并未松懈分毫。
紧接着,因墙壁的震动牵连,悬挂于两侧的丝弦也跟着被惊动。
妘绯昼却仿佛发了怔,不顾穿透肩胛的冰棱,整个身躯都跟着狂放的笑震荡,锁链甩动,银屑飞舞。
终于,八音之首的琴弦一声铮然,好似一声不容置疑的号召,乐器弦音顿时四起,箫声咽咽,乐音自四面八方席卷,将整个地牢笼罩。
不甚动人的旋律与嘶哑狂放的笑声交响,如此难堪的混乱终于招惹来一个人。
此人戴着一张面具,青面獠牙,其衣衫举止却与这张牙舞爪的面具大相径庭。
他一身雪青长袍,身材挺拔修长,宽肩窄腰,分明是浅淡的亮色却被他穿出几分沉着,走动间步子亦十分稳健,蹀躞带坠着一块玉和一个香囊,绣着并蒂莲,亦是雪青色。
随着他的靠近,妘绯昼在铺天盖地的乐音中,隐隐嗅到了一丝清苦的药草香。
他并未立时来到门外,而是略停了步子,在腰间那块玉牌上一抹,颤抖的弦与呜咽的笙箫便齐俱安眠,看来也并非不忌惮这音牢。
他欣赏了会儿牢内的粗重镣铐与地上鲜红血霜,好似眼前是十足美景,半点没介意刺鼻的血腥味:
“笑什么?”
出乎意料地,他的声音很是温吞,如同春雨润泽。
妘绯昼目力极好,余光扫过他玉牌上“毁灵堂”三个大字,便带着残留的一丝笑意直直看进他的眼底,唇角血丝划过下颌,坠落冰霜:
“笑你愚蠢。”
“哦?”他的一双眼睛格外地静,不起一丝波澜。
“你们真当天下人都是傻子,没人知道毁灵堂私下里做的勾当了吗?只是本宫实在没想到,你们竟能做到这个地步!你们掳了本宫来,不出三月,朝廷必当清剿逆贼!”
不过是几句叫骂,青年并不以为意,但瞧着这位本应高高在上,呼风唤雨的高位者如此外强中干,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装体面,虽话语不甚悦耳,但也恰好证明其已入绝境,能逞的,不过口舌之快。
如此一想,反倒来了几分兴致,索性将腰间玉牌摘下,让这位阶下囚彻底看个清楚明白:
“你倒是说说,毁灵堂私下里究竟做了些什么勾当?”
“杀人放火,欺诈良民,残害同族,倒反天罡!”
这十六字妘绯昼说得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却无人知晓其识海已被刚才的音牢搅作一团,最终被乱七八糟的音符困锁。
体内蛊虫亦如鱼得水,趁着毒药粉短暂麻痹真凰血脉的围追堵截,正试图侵入她的经脉,一旦得逞,即便她最后能冲破音牢,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体被他人支使,沦为傀儡。
听闻她的慷慨陈词,青年手中动作一顿,不怒反笑:
“看来帝姬是误会了,毁灵堂不过收钱办事,公平交易罢了。至于什么欺诈、残害……这在下就更听不懂了。
“是那些百姓说妖魔鬼怪只会为祸人间,毁灵堂甚至分文未取,见他们生计艰难,实在可怜,还不惜伸出援手,赠与他们粮食,分明两相欢喜。这再不济也是助人为乐,怎生到了帝姬口中就是蒙骗、害人?”
青年一番话没有半点磕绊,雪青衣衫整洁如新,一双眼里是实打实的疑惑,不掺丝毫虚假的理直气壮。
妘绯昼隔着一道玄铁栅栏远远望着他,若不是她现身处牢狱,若不是正在受刑,若不是体内毒药蛊虫音牢肆虐,她倒真要信上几分毁灵堂的无辜、眼前人的无辜来。
但她并未就此缴械,她不过随口胡诌了十六个字,何以让他多费口舌,如此辩驳?
她依旧直视着眼前人,眼睛未曾眨动一下,罕见的尖刻背后是出奇的平静:
“素闻异族最是心狠手辣,薄情寡义,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如今一看,所言非虚。”
青年并不甘示弱,与其视线相交,此言一出,他眼里却头一回有了波动。
突如其来的锐利如同正当酣睡的猛兽突然亮出了獠牙,又转瞬收回。
妘绯昼自然不曾错过他方才突然的流露,唇齿吐出的字里行间一反常态地愈发不饶人,步步紧逼:
“酒楼里那位男扮女装的异族本该与其身为人族的心上人终成眷属,难道不是你们强行拆散,将他变得非人非鬼?
“你们异族向来见不得光,起事也要假借‘收妖人’的幌子,现如今还抓起了自己的同类,更别说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族,可叹人、异、灵三族虽和谐共生,差别竟如此之大,难怪异族只能做些阴沟里的老鼠,遭人唾弃,人人喊打!
“本宫瞧你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但观骨相……必当是个美人,本还想问问你的名姓,如今看来……倒是不配入本宫的耳。”
妘绯昼没有半点积口德的意思,半真半假地将自己的猜测作为铺垫,越说越出格,唇畔的血迹早已结成晶莹的冰霜,衬得她眉目间的嚣张轻蔑愈发刺目。
“何必如此堂皇?帝姬所言,毁灵堂又怎当得起?那些人人鬼鬼妖妖魔魔,总话说着正道,心想着浮华,得到之后还要更多,欲壑难填。
“而得道,不是最讲求静心?只需一枚小小的蛊虫,便可前尘尽散,烦恼不再,早登极乐。帝姬……您不想尝尝这滋味吗?”
青年索性不再与其对视,言语极尽蛊惑,指尖轻轻在玉牌上一点,琴音便如春雨滴落山溪,糅杂了烂漫春花,红泥绿意相衬,说不出的心驰神往。
如同当日夜里在江浔酒楼外,她与祁溯一同听见的琴音一般,轻易便能拨动人的心弦,只是这一回,挑动的,是她的七情。
在弦音四溢之际,妘绯昼被音牢锁住的识海微微浮动,波澜绵软,她浑身逐渐乏力,肩胛处汹涌的痛竟也慢慢沉静。
好似孤身走入闹市,瞧着眼前万家灯火,却倏忽坠入寂静的渊薮。
热烈欢腾就在眼前,她却听不见,摸不到。
除了视觉,一切冰凉、疼痛、疲乏,甚至唇齿的碰撞她都几乎感觉不到!
如果有人在此时断了她的经脉,她甚至都难以知晓那处经脉是她身体的哪一处!
不,也并非只有视觉。
妘绯昼闭上眼,隐隐绰绰的药草香飘飘荡荡,在蛊惑的琴音中散发着一缕小心翼翼的清冽。
这是在春季的郁葱郊野,小雨如酥,衣袂发梢沾染些微的潮湿,百花在徐徐的风中摇摆盛放,雨珠自妖冶的花叶滚落,拥抱凋谢的朵瓣零落溪流,坠落红衣墨发。
溪边的人未动分毫,花叶雨水便一寸寸浸入其衣襟,直至妍丽铺了满身。
她好似沉溺,浑身沁凉,无知无觉地受着天地指引,衣袖遮掩素手被埋于花雨之下,一时分不清那抹鲜红是她的衣,还是斗艳的花。
就在她慢慢沉睡之际,一朵合欢倏忽坠落眼前,娇嫩的红带着清苦的药香落于溪石,湿滑的青苔缠绵沾连,细软的绒被风抚过,温柔似水。
然而,这副缱绻未曾在她眼前久留。
只见一簇渺小的火苗倏然窜起,虽然转瞬便被细雨微风扑灭,但那火舌燃烧生命的最后尽力一卷,最终只余下合欢的细绒焦曲。
清苦的药香愈演愈烈。
她似乎在刹那间回想起了什么,挣扎着在花叶的束缚下,向溪石上破败烧焦的合欢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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