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在刹那间回想起了什么,挣扎着在花叶的束缚下,向溪石上破败烧焦的合欢伸出手去。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到溪石时,冷光一闪,无数银针突兀自郁郁葱葱的林中袭来!
她仰身欲躲,周身却僵硬紧绷,冷不丁银针入骨,肩胛刺痛难忍。
再定睛一看,原来方才的百花娇嫩、细雨微风,好一幅佳期如梦,都化作藤索,死死地捆缚住了她。
她的体温也冰凉,关节经脉滞涩,如坠冰窟。
冰刺枷身,冰阵镇压,毒药抑制,蛊虫侵入,还有音牢左右心智。
她如果就此沉睡,就此放弃,就此世间纷扰再与她无关……
不!
她曾在受神格时在天池发过愿——
上苍在上!
吾名妘穆,受选为神,誓要重启仙界,助灵族重返登仙!
她不可能放弃,至少绝不是现在!
妘绯昼猛然挣开了眼,好似挣开了一场淋漓的梦,一道红芒自眸中一闪而过。
“砰!”
火光冲天而起,在牢中爆炸而开,剔透的冰在猎艳的火中融化,冰阵瞬间溃不成军,锁链骤然断裂,四周的墙壁因为火灼而焦黑,迷蒙的烟雾四起,却遮挡不住中间的红衣如血。
妘绯昼睚眦欲裂,舌尖被她咬出精血,她摇摇晃晃地站在牢笼中央,周身被火焰包围,体内蛊虫早就成了灰烬:
“——好一个蝶妖……好一个毁灵堂堂主!只可惜,你的妖毒……也不过如此!”
青年反应很快,在她苏醒的一瞬间便急急后退,下意识地护住腰间佩戴的香囊,可还是被火光一冲,烧毁了并蒂莲的根茎。
他不可谓不诧异,她居然能在这层层手段下挣得一线生机,更不必说他的妖毒,此前可从未失过手。
再听她如此问,青年攥着破损的香囊,心神激荡下竟脱口而出:
“你怎知我是堂主?”
刚问出口便觉不妙,果然,只见妘绯昼周身火焰渐消,露出一张挂着笑的脸:
“现在知道了。”
笑靥刺目,青年终于明白妘绯昼的意图,语气彻底转冷,也不再白费功夫,只在玉牌干脆利落地一抹,琴瑟弦音四起,箫笙呜咽,尖锐的音符不分昼夜奏响:
“这些乐器都是经过真火寒冰淬炼过的灵器,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捱多久!”
言罢,他再没兴趣欣赏妘绯昼血肉淋漓的模样,径自走了。
妘绯昼见他远去,笑意微敛,周身火焰转瞬黯淡,顷刻间便彻底熄灭。
她浑身卸力,终于躺倒在焦黑的墙边,鲜血自她肩胛、唇齿汩汩流出。
她燃烧的,是自己的血液。
此时虽已冲破冰阵,经脉沸腾叫嚣,流转不再冰冷滞涩,蛊虫毒粉更不足为惧,但她体内无一处不在灼烧,无一处不在剧烈疼痛。
在血液经脉沉寂之前,她的伤口将无法愈合,鲜血会不断流出,直至她在这漫天的弦音中逐渐死去。
死亡……
她从未想过死亡。
更不想躺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躺在自己的血泊中,默不作声地死去。
两侧的乐器丝竹之音愈发高亢,高高悬于墙壁之上,经过一场烈火淬炼反而闪烁起莹莹的光,一错不错地给予血泊中人以满心满意的注视。
在这莹莹的光亮中,妘绯昼头一次觉出黑暗的可怖。
红纸红衣红丝绸,敬人敬神敬罗衣。
新春至,爆竹响,一岁新一岁,一岁旧一岁。
榕城作为闽越最为富庶之地,除夕之夜热闹得厉害。
不等爆竹声稍歇,子时正刻一到,家家户户又噼里啪来地喧闹起来,等孩童们讨要了压祟钱,热情慢慢冷却,天已蒙蒙亮,结了浅霜的大地残留华彩。
榕城的修远书院早已给学生放了假,但这书院本就是致仕的前任太傅承办,也由其居所所改,因而还有孑然一身的夫子同这位祁家老太傅住着,今年又新来了个学生,过年倒不算寥落。
老太傅坐在院中赏梅品茶,正听着门墙外的爆竹热闹,一回头刚想唤人同赏年景,却见得那一大一小,一立一坐,在通明的灯火中全神贯注,一派严肃认真,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这是在校考,连窗外的爆竹声都不能惊动他们分毫。
老太傅咂咂嘴,茶盏一磕一碰,再重重放下,却见那两人依旧不为所动,只好劳动一番,上前握住了那学生的笔尾:
“好了,好了,阿旼的字迹不如意,日后多加注意着便罢,哪里就差今日一天的功夫了?何况阿旼启蒙晚,能写成这样已是不错,何苦除夕夜还要小孩如此劳神?真是白瞎了老朽买的上好爆竹。”
不等那白衣夫子开口,学生却先说了话,坐姿端正,一板一眼,声音倒是出奇的清脆:
“学生今日因贪看爆竹,课业完成得实在马虎,沈夫子责罚学生抄书的确应该,学生领罚。”
她微垂着眼,着最简单的弟子服,浑身没有半点挂饰,皮肤也算不上白皙,又长得瘦小,像是乡野人家的丫头,虽确已及笄,也很难当她是寻常人家的大姑娘看待。
但短短几日的功夫,礼仪逐渐像模像样,虽行动话语还有些刻意,不甚自然,却也不再是旬日前脏兮兮的粗疏姑娘。
只是她身前密密麻麻的宣纸上,字迹依旧歪歪扭扭,龙飞凤舞,实算不上美观,比初学的孩童不遑多让。
书院自然也分层次,日前她拿着翎羽初来乍到,瞧着她虽身着破烂,但年已及笄,又受贵人推荐,于是祁老太傅并未多问,想当然地直接把她安排去了最高级的进士班。
没成想一月后的校考,全科空白的卷面着实让夫子们捏了一大把的汗。
人不可貌相,这瘦瘦小小的小姑娘分明上课是极为认真的,待自己也狠。
有人亲眼看到她上课时犯困,直拿着粗针往自己胳膊上戳,后被劝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才换了法子,改用冰水洗脸。
正是隆冬,她准备的都是雪水。
这下子,进士班的学生不管男女,几乎在一夕之间就传开了,这女子班里新来了个同窗,学习刻苦勤奋堪比朱买臣。
进士班是做什么的?
自然是为参加科考做官来的。
你勤奋刻苦,但别人却比你好学十倍!
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进士班掀起了一阵尚学的好风气,习惯赖床的罕见地不再迟到,连同启蒙班都不明所以地跟风。
訾旼并不知晓自己不过入学两天就带动了整个修远书院的风气,也不知自己直接跳过了启蒙这一步骤,只道人外有人,听不懂夫子的讲课,又不善与人打交道,只觉是自身的问题,私下加倍刻苦。
她自己是不觉得有什么,只苦了与她同寝的同窗,瞧着她秉烛天明,虽动静极小,也生怕打扰她,主动避去了屏风后,但自己如何能安枕?
院试在即,名次一共就那么多,眼下又多了个竞争对手在你面前用功百倍,不焦虑的要么成竹在胸,要么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了。
可惜这位同窗既不胸有成竹,也不是得过且过的粪土,成绩中等偏上,还有一争之力。
每次考试最焦虑的就是这种人。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旬日后的校考。
想着訾旼初来乍到,成绩若是不理想也属正常,但再不理想也不至于交了白卷啊!
这到底是狂妄自傲,藐视师长,还是嫌弃卷子出得太简单,不屑于作答?
总不能是全然不会吧!
夫子们怕得罪人,轻易不敢问询,只有这位刚来一年的白衣夫子拿着卷子问了。
没成想,这姑娘……这姑娘连题目都读不全,看不懂,恐怕大字都不识几个!
不等祁老太傅把人调去启蒙班,春节却到了,学堂放假。
訾旼本就因为异能的事差点被打死,九死一生私逃了出来,自是有家不能回,这位沈夫子也是个落魄人,来学堂教书也承蒙祁老太傅赏识接济,于是两人就不谋而合地干脆趁着假期,开起小灶。
老太傅本乐见其成,当初也是瞧着这位叫沈拙的年轻人品行端方,爱惜其才华,才聘了他来做夫子,未成想,这人于学问一道较真得很,其手下的学生无不说他严格。
老太傅本不以为然,再严格又能严到哪里去?
如今可算是见识到了。
短短几天的春假,每一日都有每一日的功课,半点马虎眼都不能打,瞧瞧小姑娘现在克己复礼的模样,半点没有少年人的蓬勃朝气。
今日不过是不小心写了个错字,就要将《三字经》抄上十遍。
饶是祁老太傅也看不过眼。
想想他年轻时候对自己的女儿都不曾如此严苛。
不过那丫头片子是个爬树掏鸟窝的混不吝,自是不服管教的,现如今过了年节都难以见上一面……
“罢了,既然祁老发话,今日便到这里罢。”
烛火“荜拨”作响,应和着外间的声声爆竹,料峭的春风吹拂过屋中的炭火,黑夜中显得暗沉的红艳跳跃上在旁立着的白衣夫子无甚血色的薄唇,细微的暖意下,连带一双舒展剑眉。
沈拙紧了紧白裘,祁老都如此说了,除夕夜还押着学生做功课的确不通人情,难得松口放了人:
“剩下的篇目,后日前交给我过目。”
果然,沈夫子在学问方面永远是沈夫子。
到底还是少年人,訾旼此前从未自己放过爆竹,更别说祁老太傅花了大价钱的五花八门,今日又见左邻右舍好不热闹,早就想亲手试试,闻言,眼中已忍不住期待。
至于罚抄?
明日再说不迟。
老太傅亦眉开眼笑,直接让管家带訾旼去了院前空地。
他早就嘱咐人把东西搬到了此间,而他则拉着沈拙坐到旁侧梅林下看小姑娘放爆竹。
入夜已深,老太傅却还兴致高涨,叫人温了一壶酒来,偶或有梅瓣飘落杯盏,寒露沁冽。
老太傅喜欢热闹,平素年节里却不爱爆竹,今年不知怎的,不光是必备的鞭,高价新奇的花炮也买了许多。
小姑娘跟着老管家的指示,手握火折子靠近花炮,点燃了药线,随后又怕又欢喜地连退几步,捂上耳朵。
“噼嚓——”
只见火光一吐,星星点点的光亮便照进小姑娘的眼眸,红艳的花朵瞬间驱赶了深夜的寒凉。
訾旼欣喜地回头望向梅树下,却见得那两位长者亦望着火光出神,许是喝了酒,沈夫子面颊有红梅浮动,一双清浅的眼中仿似盛了一场温柔的梦。
老太傅年纪虽大,酒量却不错,正捧着酒杯与她笑,眼尾的皱纹在微光中和蔼至极,刹那便让訾旼想起了现已埋骨于不舟山的祖父。
只是不知祁夫子又想起了谁,浑浊的眼珠似有水汽朦胧。
訾旼不禁抬起手,向着两位师长挥了挥。
梅影婆娑,寒霜清冽,酒香转瞬飘满了整个院子。
沈夫子难得地对她弯了唇角,随后便在醺醺然中告了座。
祁老太傅见他果真是醉了,只好摆摆手,让人好生扶他回去。
訾旼握着火折子点了一个又一个,老太傅也乐呵着,并未出言阻止,华彩不多时便残留满院,点点的红如同天上的星,铺满了天地。
子时正刻转瞬即到,院外本已稍歇的爆竹声响复又喧嚣。
照潭出老蛟,爆竹惊山鬼。
訾旼点起了鞭,百响过后,万籁俱寂。
只有远方不知名处隐隐还有鞭炮声震动。
小姑娘握着手里新的火折子,脚边是零星彩纸,鼻尖是硝石焰火,周身是红梅寒露,耳边分明没有声响,却好像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在她耳中奏起。
她瞧着天边星辰,吹着初春的清风。
生命原来热烈又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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