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夜明亮得耀眼。
訾旼拥着松软的被,床头烛火滴下温暖的泪,屋内炭火安静地燃,窗外随风送来一点残留的硝火气味。
红尘的梦香甜得如童年祖父做的煎粿,外表粗糙却酥脆,内里的馅料好似天边绵软的云。
訾旼只管一味地沉溺、贪恋,直至一缕若有似无的寒意裹挟,将她拽出温情,唤醒混沌。
突如其来的阵风骤然吹开豁了口的窗,烛火也被一同扑灭,只有将息未息的炭盆留有一丝光亮。
訾旼一下子被惊醒,幸而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
不等她松口气,就忽而想到了什么,伸手向枕头底下摸去,见东西还在,才放下了心。
她刚想下床关窗,后心就悄无声息地抵上了一个尖锐物什。
“别动,把手伸出来。”
一道华丽的声线自背后低沉地响起,有浓重的血腥气影影绰绰地萦绕而上。
訾旼瞬间清醒了大半,乖乖地将枕头底下的手抽了出来,藏于被子底下的另一只手,掌心却有水汽悄然聚集。
背后那人见她还算配合,就径自将枕头底下藏着的东西取了出来。
竟是一串缠了彩绳的铜钱,还被编做了龙的模样。
他拎着那串被当做宝贝的压祟钱,手中“就地取材”的剪子就略松了松。
却在此时,棉被突然被掀开,一道水绳突显,转瞬便往他身上缠绕!
只见訾旼迅速一个旋身坐到床尾,这才借着将亮未亮的天光看清了来人模样。
少年人衣衫早已破烂,露出手臂上崩裂的伤口,鲜血冲刷干涸的血痕,染红了她松软的棉被。
他手里却还拎着那串铜钱,似是出于惊讶,一双桃花眼微垂,打量一圈这新奇的水绳,双眼皮便转而向她掀起,分明面无血色,满身狼狈,偏偏动作轻佻,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也不反抗,索性顺势靠在床头,嘴角轻巧地牵起,丝毫没有身为待宰羔羊的自觉:
“睡着我的房间,用着我的枕头,还捆了我……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訾旼并不否认眼前这位少年的好看,但一码归一码,她伸手抢过那串压祟钱,手腕再一抬,水雾承托,就将他挪去了一边的地上:
“现在这个房间是我的,是你不打招呼,半夜闯人房间。”
祁溯彻底确定,这人恐怕就是日前外公信中提到的那个拿着妘绯昼的翎羽,声称要读书做官的姑娘。
竟还身负神通,却没半点灵族气息,人味儿挺重,难道是什么善于隐匿的异族之类?
但讲道理,他是真不知道这房间给了她住,奔逃了几个昼夜,乍一看见自己房间有人,能不惊慌?
其实妘绯昼指责他诓人,倒也不全然是这样,至少榕城他还是熟悉的。
灵族若非自天地万物本身幻化,而是生育而来,则生下来就是人形,且比人族生长更快,几个月的时候就与寻常人族的垂髫儿童无异。
祁溯初生,身为灵族的父亲去世,战情告急,祁将军连月子也没坐就奔赴战场,祁溯兄弟俩于是被送到了已然致仕的外祖家长大。
等母子重聚,祁溯已是个翩翩少年郎。
“喂,霜寒露重的,我可还流着血呢……”
祁溯被丢到冰凉的地板上,半晌也未见这姑娘搭理人,有气无力地喊道。
其实这房间的确只是给訾旼暂住。
春假期间,书院的学堂和宿舍都不开放,此处是后院,也是平日里祁老太傅和夫子们的居所。
老太傅不忍心春假期间让一个小姑娘独自住在前头的学生寝室里,于是让她暂且搬来后院。
想着这房间本就是自己女儿小时候住的,后来才给了两个外孙,春假短暂,给小姑娘暂住也无妨,等开了学,再搬回学生寝室就是。
但訾旼从未单独住过这么好的房间,珍惜得很,何况这人瞧着人模人样,却在半夜带着满身的伤造访,未必真是个好人,是否是他的房间还有待商议。
总之,她暂且没时间搭理人,瞧着床上染了血的棉被就面色不虞,抬手间,掌心玄光大盛。
淋漓的清水洗涮过床铺,连带窗牖边沿沾上的红艳也没漏过,凡是滴了血的都被她一一清理。
随后只见她双手掌心一合,整座屋子的水雾湿气都蒸腾而上,统统被转移至了房间后头的池塘中,只是屋内的血腥气一时半会儿还无法消散。
訾旼瞧了眼干燥松软的铺盖,虽还有淡红的血迹残留,但此后多洗几遍也不足为虑。
她终于满意地点点头,回过头料理这不速之客:
“……你什么时候挣脱的绳索?”
只见本该乖乖坐在地上的人这会儿却好端端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手臂伤口已草草包扎好,而他身上被施下的水绳早就不见踪影。
“你是妖怪?!”訾旼又满心戒备地运转起体内力量。
祁溯不怒反笑,自顾自倒着茶,果然与其指望别人,不如自己动手。
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嘴上却不饶人:
“我要是妖怪,第一个先吃了你。”
眼见着天色不早,他似乎真的有正事要做,勉强打起精神,一个响指就换了副行头。
金丝银线交错锦衣,绣纹繁琐精美,一把墨梅折扇别在腰间,若不是面色实在不佳,又有白布包扎,端地是翩翩公子。
訾旼眨眨眼,没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在瞬息之间换的衣服。
但眼前这人的确不像是为杀人劫财的穷凶极恶之徒,算算年岁,确像是祁老太傅的孙辈,可他为什么会法术?又为什么会半夜浑身是血来到这里,活像是……被仇家追杀?
不等她问明白,他已经熟门熟路地走出了房间,瞧他去的方向,是老太傅的住处。
事态紧急,祁溯估摸祁老太傅也该起身了,便换了身还算体面的行头来见老头,省得鲜血淋漓刺激老人家。
至于这背后的小丫头片子……
祁溯于拐角处瞥过梅林后的鬼鬼祟祟,只装作不知。
想跟就跟便是。
訾旼生怕这万一真是个妖怪,一路跟着来到小院。
老太傅刚好起身,正写字帖,一抬眼瞧见院门边的祁溯,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訾旼远远瞧着老太傅短暂地愣怔了一下,随后就急急搁下笔,墨水在宣纸上晕开一片。
确定了祁溯所言不假,她刚想“功成身退”,领子却冷不防被人揪住:
“外祖父,我来的路上瞧见这位姑娘,她说要来跟您一同练字呢。”
这……
从何说起啊?
北境极寒之地常年飘雪,广袤的雪地与高阔的天遥遥相接,整个世界唯有蓝白二色,杳无人烟,更沉静无一丝声响。
远处天山隐现层叠,中央怀抱一汪碧湖,名为天池。
或有朝霞漫野,金顶灿光普照,缭绕云雾四散而开,湖水冰面缓缓融化,平整好似一面巨大的水镜,倒映出天地万物,没有一丝波澜。
此时,天池旁的积雪中便会传来细微的响动,一点璀璨自一片皑皑中冒出了头,慢慢地,整个天池边沿泛起一圈金光,与天边的朝霞辉映——
湖光山色融,冰封傲众华
冰凌花顶着冰茬绽放,丝丝缕缕的清香混杂霜雪,沁冽心脾。
忽有一片小巧的澄黄花瓣乘风飘落天池表面,雪花一漾,竟消失不见,只有剔透的花茎承托蕊瓣曳曳。
这是一座金殿,但柱石陈设尽皆颓败,只有其上雕刻的远古符文隐隐散发着神力,却因符文残缺,无法发挥其全部作用。
唯一称得上保存完好的,不过是高耸殿门之上的牌匾。
“斗量殿”三个字笔走龙蛇,金光四溢,隐约可见当年仙神之力。
自五千年前仙界关闭,斗量殿坠落天池,隐匿湖面之下,此处便成了灵族的栖身之所。
几百年前,异族入侵人间,在他们把目光转向天池前,真凰一脉的最后一只凤凰,妘乾,率领自愿御敌的灵族出天池,斩妖魔,保住了人间,也保住了这重启仙界的最后希望。
此后妘氏改朝换代,镇守人间,每一代帝王却都要回一次天池,擢选能够通达天意的国师,实际是为了联系人、灵两界,早日重启仙界。
穿过颓圮的前殿,后殿已被修复了七七八八,独属于秤药堂的禁制在这看似纤弱的花瓣面前形同虚设。
但一进入后殿,室内却骤然飘起大雪,寒气滚滚而来,各种陈设符文都染上薄霜,饶是适应了霜雪的寒凉,若稍不注意,也会被这寒气刺入肌骨,损害经脉。
然而,肆虐的寒气裹挟锐利雪花在触及花瓣后便堪堪化解,一道低沉的女声自屏风后传来,缥缈听不出情绪:
“回去。”
花瓣置身霜雪,一步未退,反而在扑面的寒气中幻化,一身琥珀色衣裳更衬他面容剔透:
“洄风,吾欲出山。”
被称作洄风的女子从屏风后走出,手里还握着一块残留符文的柱石,不过那柱石上亦覆了厚厚的霜。
她看起来很年轻,声音却低沉和缓,透出几分苍茫:
“你可知此行后果?”
他伸出手,掌心赫然是三片冰凌花叶:
“知。”
瞧那花叶缱绻,显然是一路紧攥,解出了卦象就往她这里赶来。
三片本命花叶。
他也舍得。
洄风并未立刻答应,指腹轻轻摩挲过柱石上凹凸不平的古老咒文,缥缈的声音绝称不上蛊惑,透露着十分的无情:
“她无论死生,最终仙界定然重启,你身负仙格,不若此时袖手,到时亦可飞升。这你可知晓?”
寒风拍打窗牖,叩问天地。
眼前人墨发如瀑,绛唇星眸,没有丝毫犹豫:
“现已知晓。”
寒风却未曾稍歇。
“此行之后,你与她命运沾连,此后将再无法卜出有关她的卦。这,你也知晓吗?”
琥珀袖摆蓦然被寒风吹动,他的视线落在掌心的那三片花叶,未几,复又攥紧了经脉错杂的叶片:
“现已知晓。”
洄风抬眸望向他,嘴角无端带上一丝的讽:
“两年前的一面,你就对她有了情?”
对面的人飞眉微蹙,却不是辩白,更不是恼怒,只有疑惑不解。
洄风:“那你为何执意要救?”
这一次,他回答得很快,理所当然得没有丝毫停顿:
“祂择吾,吾将为其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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