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抄还没来得及补上的訾旼,无端又领了新鲜出炉的字帖。
祁老太傅是个厚道的人,只可恨那个叫祁溯的公子哥,张口闭口的“虚心好学”,说什么先慢慢练着,“总要有个学习的范例”,终于让她领了帖子。
其实訾旼也看得出来,不单单是为了出气,他这是在把自己支走,好跟老太傅谈正事。
訾旼识趣,也无意掺和,哪知半路上遇见了行色匆匆的沈夫子:
“你这是从祁老那来……求了新的字帖?”
“……是,沈夫子。”
他这么说了,訾旼也只好硬着头皮,将还没焐热的字帖递了过去。
果不其然,沈拙一双剑眉蹙起,面上有几分的不赞同,与昨日里那个吃醉了酒的沈夫子判若两人:
“切莫心急眼高手低。祁老的行书确浑然天成,自成一派,但于你还是太高深,即便学个框架也至少须一月有余,先把我给你的字帖练好了再说。这字帖我先替你收着。”
訾旼自然无可不可,先前的字帖她还没练明白,何况是祁夫子的书法:
“沈夫子这是要去找祁夫子吗?”
她一开始便注意到了,他手中一直拿着个信封,函上无名,瞧着奇怪得很。
难道……沈夫子要辞行?
谁知他也颇有些不解:
“方才我正要出门拜访故友,刚出门就被一个孩子拦住,非说要我亲自交到老太傅手中,我瞧这信函无名,待要再问是谁的交待,那小孩却一溜烟不见了。”
“昨日睡得晚,今早……眼下若是再不走,恐与友人失约……”
訾旼难得有幸观瞻沈夫子的窘迫模样,想必那友人对沈夫子来说一定是重要的人物,她折返一回,跑一次腿也无妨,便道:
“既如此,我帮沈夫子去送就是。”
“外祖父,这几日我从江浔一路来到榕城,混入过这些‘收妖人’的行列,发现他们的背后就是毁灵堂。
“我业已想办法给母亲去了消息,御史台的人虽过几日就会抵达,但当务之急是要救出帝姬和兄长,还有跟随我南下的人。”
祁老太傅致仕多年,虽一心教书育人,亦曾是昭德帝左膀右臂,这会儿本瞧见祁溯的喜出望外,都被他身上还在渗血的伤口和说的话,冲刷成了挥之不去的担忧。
他怎会不知毁灵堂?
那是自前朝起就有了的组织,谁也不知它何时建立,领头的又是谁。
但约莫二十年前,昭德帝就派了钦差大臣一举剿灭,祁老太傅那时还是御史台的一员,此案他也曾经手,所以对其恶行心知肚明。
毁灵堂专门挑拨人、灵两族关系,试图发动起义,推翻灵族的统治,回归人族自治。
但二十年前毁灵堂堂主被擒,所有的根据地和金银珠宝赃款受害者都由昭德帝亲自过问,一桩桩一件件地核对清楚,无一处错漏,为何今次又会死灰复燃?
“你欲如何?”祁老太傅问道。
“我想……”祁溯刚想说话,耳朵一动,却闭了嘴。
果不其然,没多久,那小姑娘就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祁夫子,门外有个小孩说有人要把这东西交给您。”
老太傅思绪还停留在毁灵堂,下意识地想接,却被人及时拦下。
祁溯代而接过信封,扫了眼上头一片空白的信函,并未立时拆开,转而问道:
“你拿了字帖本该回自己院子,缘何出了门?且这么快就折返……你的字帖呢?”
訾旼也不生气,好脾气地解释:
“我本要回房,却在半路上遇见了沈夫子,沈夫子将我的字帖要走,说练字不能心急,我见他急着去见好友,就帮他来送一趟信。也是沈夫子说他在门外遇见了让他送信的孩童。”
祁溯:“沈夫子?”
祁老太傅解释道:“是一年前来书院教书的夫子,孑然一身,是以过年也住在了书院。”
祁溯抿起唇,手指一捻信封——这里面装的绝不是信,倒像是布帛一类。
他拆开信封,等了片刻并无玄机,便抽出了内里的东西,果真与他感觉不差,是一块打着补丁的泛白旧布,像是从衣服上剪裁下来的一般。
这旧布却比他想象中的更大,须得展开才能看见全貌。
于是祁溯亲手顺着旧布的折痕打开,但连翻掀开也未见有什么玄机,似乎只是寻常的布料。
老太傅和訾旼见并无危险,也跟着凑上前去。
但就在旧布被完全展开之际,细碎的金光幽幽一闪,隐匿在布料中的符文终于现了形,赫然是一张破灭符!
“小心!”
祁溯一声惊呼,只见那道金光在瞬息之间便由细碎的光亮聚集成形,随着布料的展开被彻底触发,厉风毫不留情地席卷而来!
幸而祁溯早有防备,迅疾出手推开外祖和訾旼,正面对着完全打开的旧布,独自承受下符咒上的所有攻击。
“砰!”
祁溯被这股劲道掀翻,重重砸在墙壁,墙体险些碎裂,石屑簌簌落下,而另外的厉风则直冲屋顶,梁柱霎时损伤半边!
残缺尖锐的木柱直直坠落,眼看就要砸到老太傅的头顶,躺在碎石之中的祁溯顿时气血攻心,睚眦欲裂。
就在此时!
幽蓝的玄光突兀自一片鲜红中闪烁,好似燃起一团幽幽的蓝火,水雾顷刻聚集,在木柱坠落之前承托,尖锐的碎木便被甩到了院外。
訾旼转头看向老太傅:
“祁夫子!您没事吧?”
“……无事。”老太傅惊魂未定,暗道一声得帝姬青眼的果然不是等闲凡俗,却还放心不下祁溯,转而去查看祁溯的伤势。
祁溯却自己挣扎着站起来:“不必担忧,我没事……”
訾旼怎可能见死不救,情急之下出了手,回过神来又默默将还闪着玄光的掌心往身后藏了藏,才看向承受了大半符咒力量的祁溯。
他新伤叠旧伤,刚换的衣衫又遭了殃,分明身份与书院里随处可见的公子哥没什么两样,眼中的坚忍倔强又独一无二。
祁溯抹去唇角的血,将已经失去威力的旧布收好:“外祖受累,烦请一查那沈夫子的来历。不日御史到达榕城,还要祖父跑一趟。”
祁老太傅心疼的不行,自然没有不答应的,还要唤人去叫郎中,才想起他的房间现在是訾旼住着,又要安排人去收拾房间。
祁溯赶忙制止:“不必兴师动众,都是一些皮肉伤,我随便挑一间房住就是,外祖莫忘了,我可是灵族,一个法术的功夫罢了。”
祁老太傅哭笑不得:“行行行,天底下就你本事大!快回去养伤去!”
祁溯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将信封也一并拿走,不过脚步虚浮得厉害。
好不容易强撑着走出小院,祁溯就忽而脸色一变,喉口一甜,终于吐出一口淤血,就要跪倒之际,有人将将扶住了他。
她身板实算不上结实,靠在上头软绵绵的,生怕一不注意就要压垮。
但她并未吭声,将他的手臂绕到肩后,一手抱住他的腰,扶着他往自己的院中去。
“这会儿不嫌我的血脏了?”祁溯半开玩笑,垂落的衣袖还不时有鲜血滴落。
“对不起。”
祁溯一愣,嘴角的笑意都僵了一僵:
“……什么?”
女孩却当了真,字里行间都是滚烫的诚挚:
“对不起,我把你认成了妖怪,没想到你真的是祁夫子的外孙。祁夫子是个好人。”
听懂了她的话,祁溯释然一笑,并不敢真的把全部重量压下,艰难地挪着步子:
“祁夫子为什么是个好人?就因为他收留了你?”
訾旼摇摇头,离祁溯更近了些,试图尽量分担他的重量,鼻尖除了血腥味道,还有一缕梅香氤氲:
“不单单是这样,他是个公义的人。我刚来的时候拿着一位贵人给我的信物,他没有因为那位贵人就随意敷衍我,依旧像寻常学生一样待我。方才他也没有因为我的异能视我如怪物。你有个很好的外祖父。”
祁溯心知她说的贵人是谁,信物又是什么,更知道訾旼的来历身世,分明一向嘴皮子利索,这会儿却偏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好半晌才道:
“有了神通自是与旁人不一样的,可以济世救民,亦可畅游天地,见他们穷其一生也追求不到的风景,只看你如何想,如何用。你又何必在意他人目光?”
訾旼扭过头看他:
“真的可以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祁溯气弱,却不影响他的信誓旦旦:“自然,我骗你做什么,我将来就要遍游人间,去那天池求仙问道——咳咳……”
“……你还是先把伤养好再说罢。”
说话间,两人就到了地方,祁溯自行包扎了伤口,换了身干净衣服,随后便端正坐好,缓缓闭上了眼睛。
訾旼不知道他这是在做什么,只能看到有不知名的玄妙正绕着他四周周转,最后丝丝缕缕团聚在他的丹田,被缓慢吸收。
她等了会儿,迟迟不见他睁眼,只好出声问道:
“你这是在做什么?”
祁溯睁开眼,周身玄妙未散,伤口却奇异地不再渗血:
“修炼疗伤。”
“什么是修炼?”
祁溯这才察觉到不对,终于问出口:
“你究竟是灵族还是异族?又缘何会在人族中长大?”
“……我就是人啊。”
趁着疗伤什么都做不了的功夫,两人又掰扯了好一会儿,才掰扯明白訾旼原就是个人族,却不知道为什么获得了神通,且这神通只能控制与水有关的事物,换而言之,纯水属性。
虽然灵族和异族也有属性,但他们只是某一属性特别突出,于是专门往这个方向修炼罢了。
如妘绯昼的火属性法术最能发挥其全部实力,但控水、冶金之类都不在话下,不过不甚精通,无法精准调配控制罢了。
而祁溯继承的就是他那灵族父亲的冶金能力,金属性最为突出,但炼器之余他还擅长阵法。
还有些灵族并不拘于五行属性,如他父亲口中的天池灵族之首,执迷重启仙界五百年之久的灵王洄风,她专精法术与卦术,其“寒风洄雪”传闻可呼风唤雪,冰冻天地,至今天下无敌。
魏朝每一代国师的卦术也都师承洄风一脉。
言而总之,掰扯来掰扯去,一切又都归咎到了妘绯昼的身上。
或是那几片翎羽,或是别的,总归訾旼突有异能发生在妘绯昼出现前后,定与她有关。
如此一来,訾旼也就知道了绯昼姓妘,名穆,乃当朝帝姬,亦是祁溯要去解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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