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溯当真没有想过吗?
他从小就和妘绯昼一起长大,怎会不知那个大名鼎鼎,文武双全的大皇子?
妘秞因为生于战场,先天不足,属相难辨,灵力低微,但勤能补拙,从小便刻苦勤奋,谦卑好学。
人族要的君子之范,他堪为楷模,灵族所求心境修为,他也丝毫不逊同龄。
甚至妘穆曾问过她的母帝,为什么这个储君不能是兄长?
却被昭德帝关入密牢三月有余。
此后,她再未问过为何储君给了她,而不是妘秞。
祁溯熟知这一切,更知晓一年半以前,绯昼又一次违背宫规教条,私自出宫来找他消遣时,与他透露私逃出宫,游历人间的计划。
他不光帮她准备了衣物地图,还暗中周旋接应。
他又怎会不知绯昼偏偏选在了大皇子妘秞当值,率领禁军巡宫之际出逃?
她究竟为何如此笃定大皇子定会放她离开?
祁溯清楚明白,只是不愿触碰。
他还困守在那个日日想着吃喝玩乐,夜夜念着阿昼何时来找自己,夏日如何摸鱼捉虾,冬日如何堆雪烤肉的岁月里。
一切都不一样了。
又或者,
一切都未曾变过。
——不好!
祁溯在乌云狂风中骤然拨开迷雾,抬眸与訾旼对视,两人同时开口:
“祖父!”
“夫子!”
难怪接连碰壁之后,今夜却出奇地顺利!
但为何是今夜?
为何不是昨天,也不是明日,偏偏是今夜?!
今夜到底有什么特殊?
还是说……还是说一旦过了今夜,一切就会尘埃落定?
不等訾旼想通关窍,祁溯已经挥开守在月门外的小厮,硬闯进了后园!
訾旼别无他法,只得做了“同伙”。
寻常人族绝不是两人的对手,鲜妍的山茶瞬间凋落满地,狂风漫卷,花雨洋洋洒洒,于晦暗的烛火下晕开迷彩。
然整个周府在短暂的惊慌过后,就只剩下哀婉的唱词与鹤唳风声,寂静得冷然。
墨梅折扇挥开一阵香风,柔和的水汽在月光下揉作一团,轻易就散开这一众乌合,直指湖边正对着湖心亭的人!
湖心亭上,任狂风呼啸,乌云蔽日,唱腔依旧凄楚动人,似有千般愁肠,万般无奈:
“拼得个,红鸾星殒、玉碎珠沉共枕席,天长地久情不灭!”
墨梅折扇旋转而出,一往无前地破开狂风,将将抵达那众星捧的月之际,却被一柄重剑挡了开来!
血衣银线镶白边
——竟是血影卫!
血红的短袍带着雷霆万钧之力挡开折扇,转而紧握重剑劈斩而下,沉肃的杀伐之气在刹那爆裂!
血影卫乃是当今昭德帝的暗卫,未曾想此番出行,竟给了大皇子妘秞!
陛下究竟是想让妘秞带着血影卫救出绯昼,还是……
“铮——”
嗡鸣声乍响,一道水盾闪烁透亮的光泽,堪与月争辉,挡在祁溯面前!
但未曾坚持多久,水盾终究被这恐怖的气力撕裂,转瞬蒸腾。
但这几秒的时间也够用。
“起阵!”
祁溯厉喝一声,收回折扇,墨梅在枝头淡去一朵,他手上就骤然出现一盏琉璃灯。
莲花含苞,未曾盛放,只可见是寡淡的透明模样,灯芯隐隐闪烁着微末亮光,不过雕刻精细,哪怕放在市场上也是达官贵人青睐的上等饰品。
但祁溯却于此时拿出了它。
不熟悉的只道他儿戏。
血影卫自不是凡俗人,一见此灯便知晓有蹊跷,再欲撤退时已然过了时机。
却见早在祁溯收回折扇之际,訾旼便好像心知他要做什么似的,早有准备,青蓝衣袂一掠,便悄无声息到了血影卫的身后!
她口中念念有词,手上快速翻飞结印:
“——画地为牢!”
只见血影卫脚下显现玄光,后水汽瞬间聚集,一座水牢便拔地而起,不大不小,正好框柱他的身形!
这些时日訾旼跟着祁溯学习修炼的法子,虽然并不十分适合她这个人族,但能使唤的水属性逐渐增多,也更加熟练精准。
祁溯还教了她不少术法,未曾藏私,幸而她还算灵巧,懂得贯通,知晓量力,这一套配合勉强过关。
但饶是如此,訾旼依旧能明显感到丹田处突然变得空乏,精神亦疲倦许多,汗珠逐渐密布额头,身躯也变得沉重。
而血影卫自然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此人虽是人族修武,修重剑,不善敏捷身法,但自有磅礴气势,万钧力道。
沉而不重,重而不沉。
此人于修武一道,已臻化境。
再如此下去,这区区水牢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就在水汽逐渐虚幻,难以维持形状之际,一道耀眼金光突如其来闯进訾旼的视野,待她适应了强光,再睁眼时,本该寂寂的黑夜,却如白昼降临,一轮红日高悬,天地亦为之失色。
只见得澄澈的湖中倒映一盏莲花,随着光芒愈盛,其花瓣也徐徐绽开,灯芯散发莲花清冽香味,香飘满园,恍恍如梦境。
浓墨重彩的戏中角,梦中人,双双望着那如梦如幻的泡影奇景,泪如断线,语似断肠: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两地共相思,徘徊惜分飞。
海誓山盟志难移,只求孔雀双比翼!”
在凄婉的余韵中,莲花灯高速旋转,所过之处,尽在掌握。
须臾间,困住血影卫的水牢便增大了两倍不止,水汽愈发凝实,血影卫竟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捆住了手脚般难以施展,连提剑都费劲。
“啪啪——
“唱的不错,赏。”
曲毕,却有人十分捧场地鼓了掌。
墨梅折扇抵住那人咽喉:
“我外祖呢?”
在祁溯近身的刹那,数名血影卫悄然出现,手中兵器反射金光,只消一声号令,剑指之处,血溅五步!
但命令未曾下达,稳坐在席中央的贵公子身着红衣,金线混杂银丝勾勒莲花纹样。
却与同样爱穿红衣的妘绯昼不同,阿昼自有滚烫热烈,而眼前的人,却喜近乎新鲜血色,微微暗沉的玛瑙红。
那身玛瑙红的上好锦缎在铺天盖地的金光下更显光泽,如着满身鲜血,却偏要绣上圣洁的佛莲,平白染上污血。
青葱手指挪开喉间的折扇,指尖沾染着这一点墨梅暖香,稍显病弱的面庞被这般的重颜色一衬,更显瓷白,绛唇不点而朱:
“武威侯世子火气忒大,不若坐下,饮杯茶降降火气。”
他似没瞧见这厢的剑拔弩张,颇有闲情逸致地微微侧身,问那已经被这阵仗吓得发颤的县令道:
“那花旦可会别的才艺?”
县令正畏畏缩缩地祈祷,别让他这个小鬼遭殃,冷不丁却被这尊大佛问了话。
他又哪里会知晓一个戏班子的小小花旦会什么不会什么,幸而那个姓周的是个机灵的,早打探好了,与他耳语,传了话,于是战战兢兢地答道:
“回、回殿……大、大人,那女子还会琵琶。”
“哦?那便让她弹一曲《十面埋伏》罢,应景。”
应景?
此言一出,县令觑一眼祁溯愈发难看的神色,立时噤了声,只管弓着腰办事去。
这埋伏的……究竟是谁?
“妘秞!你真当我不敢对你动手吗?”祁溯一双桃花眼彻底冷冽,手中折扇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把虎纹短匕。
他,当真起了战意,动了杀心。
“放心,我不过请祁老太傅去别处赏花喝茶罢了,此处人多,怕吵着他老人家。”
妘秞把玩着茶盏,撩起眼皮调笑,好似一切都无关紧要:
“何必如此着急?坐下听首曲子,赏一赏花,莫要辜负了良辰。”
“你……”祁溯忍无可忍,正要发作,湖心亭上却传来空灵之音。
此时祁溯已收起了莲花灯盏,月光重又拨开云雾,洒下清泠的光。
那姑娘依旧穿着戏服,墨彩晕染,美眸不再如戏中顾盼,只微垂着,转轴拨弦。
婉转清雅的曲调,琴音清脆如玉珠坠落。
竟不是激荡人心的《十面埋伏》。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琵琶弦音一转,声声铮铮:
“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
女声清脆愁苦,男声雅致坚定,依旧是一曲《孔雀东南飞》,却成了她一人的独角。
瞧不见身段作打,仅凭“唱”之一字,仅凭一副百变的好嗓子,就硬生生唱出了千般的人,万般的心。
“大人恕罪!下官这就把她拉下去,关入大牢。”
县令提心吊胆了一晚上,哪里有心思听曲赏音,一见这小小女子竟有胆子私自换曲,便生怕自己受到迁怒,赶忙道。
妘秞似笑非笑:“我看,该关入大牢的是你才对。”
县令被他眼锋一扫,登时冒了冷汗,下意识看向身侧的妻弟,见到他示意无事,方才安下一半的心,再不敢出声。
“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琴音陡转急切,女声愈发奸细,咄咄逼人之势愈甚,
“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焦母刻薄可憎之像惟妙惟肖,却于此时,琴音再次衔接凄婉,男女声转换对语,却两相约定,言之切切。
“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
“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
言毕,湖心亭中再未传来唱词,只有琴音逐渐由慢到快,由弱到强,幽幽的诉说逐渐转为哀戚的哭诉,湖中一轮明月相随相伴。
再开口时,微微的哭腔几乎让天地默然,一滴水打落山茶。
月还高悬,却下起了雨。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琴音唱词一同消逝之际,哀绝的戏腔骤然作了尾:
“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
雨势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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