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大牢
今日的月格外清亮,透过高墙铁窗,留下清影。
“簌簌——”
却不知何时下起雨来,但月影未曾隐退,依旧孤芳自赏,悬于中天。
再回过神来,牢中人已不见了踪影。
榕城大街
魏朝并无宵禁,但榕城未设夜市,眼下只有零星几个摊贩在张罗着收摊。
转过街角,往五里街方向走去,乞丐竟突然少了许多,零星的灯火也不见。
宛如空城。
这大皇子的派头倒是大。
他这么想着,身手却出奇地敏捷,但不久便停了下来,隐于路边灯柱之后,远处那座大宅院果然灯火通明。
正当他盘算怎么绕到后院,身后却有一道气息逼近!
他迅疾转身出手,在看清了来人之后将将止住。
掌风拂过来人鬓边,露出一双剑眉与寡淡的唇色:
“计划有变。”
雨势渐大,雨水一点点浸透,袖袍逐渐变得笨重,沈拙拉着他闪入旁侧的一座小院。
“兄长不是去寻父亲了吗?怎还有闲心来找我?你一个没有武功的,冒雨跑来,若是伤着了哪儿,我可没法跟父亲交代。”
自上一回在瓦舍不欢而散,兄弟两人便分道扬镳。
这闽越沈拙自是待不下去,更不必说回书院。
思及前些年父亲就派人来找他们回去,如今听闻他身体越发不好,思来想去,总要见上一面,于是沈拙前不久便已启程。
却不知为何,他今日还会突然出现在此。
“我新收到的消息,今晚不光光有大殿下和武威侯世子,还有血影卫和一个身怀神通的人族少女……”
“那又如何?难道兄长连夜奔忙,是想劝我知难而退?”沈直一向温润的嗓音,在今夜似乎格外不同。
沈拙这才顺着他的眼神低头看向自己的袍子。
他决定返程之时还未曾落雨,尘土原本拍一拍便了,如今却被这入夜之后的雨打湿,晕开泥印,尘土汗水都混着水汽沾连,轻易挥之不去。
恐怕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这一次归返的路途短暂又格外漫长。
“啪嗒——啪嗒——”
雨点打落屋檐,连成雨线,又由雨线接成幕布,水汽厚重得几乎遏制呼吸。
月仍旧高悬,却有一缕清苦的香氤氲。
雪青色的荷包,此次不再是并蒂莲,却是更为昭昭的鸳鸯,被沈直好端端地贴身放着。
但沈拙还是闻了出来。
都说大夫的身上都会有常年浸染的草药苦味,但沈直最讨厌药草香,这样的人身上怎会有合欢味道?
“我并非来劝你知难而退,而是……”
他似有些难以开口,看了眼沈直的神色才接着道:
“是天芊。天芊知你被周员外状告,以莫须有的罪名入了大牢,于是今晚听说县令摆宴,她就自请献艺,已入了周宅。”
月顷刻暗沉,乌云滚滚,袖中香在水汽中沉降,苦涩难当。
“兄长,你方才……说什么?”
——月黑风高夜,大皇子为救帝姬陷入绝境,不幸失踪,跟随而来的御史团也死伤过半。
传闻有人曾在事发地见过武威侯世子,且这周家就跟祁家祖上是姻亲……
不久之后,昭德帝妘昶再次派下的官员就会找到周家和毁灵堂勾结的证据,于是祁家的名声即便没有实证也足以受到指指点点。
再过一段时间,大皇子和帝姬就会逃出生天,重归朝堂……
而到了那时,他们两人的体内早已被蛊虫侵蚀,神魂不由自主……
——多么好的剧本。
一切都似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只要过了今夜,只要今夜一切顺利……
但为什么会出现血影卫?
人族又怎会身负神通?
即便沈拙再优柔,他也决计不会用这种事来骗自己,还有……
天芊。
沈直沉默着步入雨幕。
沈拙捉摸不透他此刻在想什么,只好叫住了他:
“你——”
一声嘹亮的口哨划破长夜,亦打断了他的问询。
沈直未曾回头,良久才开了口,嗓音微哑:
“兄长,我只记得昭德十一年那个连绵的雪天,其余的……我本不该记得。”
今夜,他没有失败的理由。
他只能赢,
不惜一切代价。
一切。
“你,所求为何?”
周府后园,极盛的山茶花落满地,花瓣或娇嫩粉艳,或纯洁霜白,都在这连绵的雨里化为腐朽。
美人妆落,怀抱着一把琵琶,好似护住了最后的希望,垂眉低眼,膝盖陷入花泥,平生第一次,恭谨献上自尊。
连曾放言该“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戏也不合时宜地尽情唱了,她还有什么不敢言,不敢违?
但她虽垂着头,脊梁终究笔直挺拔:
“民女状告周员外与县令官商勾结,狼狈为奸,公器私用,草菅人命,残害忠良!”
闻言,周员外和县令就立时一惊,高呼起“大人”,与眼前这小小戏子一同跪倒在泥泞中,齐声喊冤。
早有人支起伞盖,妘秞淋不到一点雨丝,他侧眸瞥过被打断的祁溯和那个来路不明的人族少女,拈起一颗草莓,问得详细。
片刻后,来龙去脉都被摸了个清楚明白。
见妘秞竟真的来了兴致,是否愿意玩一出为民请命的戏码也未可知,周员外与县令终于慌起来,涕泗横流,连声哀求。
略有不同的,却是这位周员外不住地望向四周院墙,好似在等什么人。
此时,訾旼与祁溯耳语了几句,却退下了。
他们怎会看不出来,妘秞一整晚都在拖延时间?
但这周员外也明显藏着什么猫腻。
一个小小的戏班子,何以能引起他的注意?还对一个花旦会什么才艺了如指掌。
若说这些都是巧合,他或许刚好沉迷戏文,听说过这个近来声名鹊起的戏班子与他们的台柱子。
那么,今夜,他又缘何放了祁溯和她进来?
妘秞要拿祁老太傅做人质,限制祁溯去营救帝姬,那周员外将他二人堵在外头,只放祁老太傅进府,再表明意图,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束手无策,岂不更好?
訾旼悄声离开,一走出后园,身后就果不其然出现了个尾巴,除了血影卫不做他想。
来得正好,那便试试她新近自创的“水遁术”!
她骤然加快了步伐,愈走愈快,几乎要小跑起来,身后的血影卫气息如影随形。
訾旼忽的身影一闪,拐角处平实的地砖上就凭空出现一滩水渍。
血影卫提速跟上,在拐角即将踏到那一大滩水时将将止步,一个晃神的功夫,那个娇小的身影已然失去行踪。
而这一头,祁溯耐心本已耗尽,即便眼前人有天大的冤屈,在这关头,他也决计做不了圣贤。
但就在他紧握虎纹短匕之际,訾旼却突然压住他的手腕,提醒今晚恐有变故,她先去打探,顺便营救祖父。
他则必须在这里牵制妘秞。
雨点打在厚重的伞盖上,愈发沉闷响亮。
妘秞一抬手,一道火光猛然窜起,雨打不灭,风吹不动,登时不远处大树下还算完整的山茶竟齐齐在火焰中燃烧。
而落的雨,成了祭奠的泪,晶莹剔透,终坠落泥土,零落尘埃。
这下子,周员外再不东张西望,也没工夫应和县令的哭哭啼啼。
县令也没给他应和的机会,即刻被吓得打起嗝,蓦然想起黄昏时院外的那棵大榕树……
听手下来报,死的人可不止一个……
他打了个寒颤,在风雨中发起抖。
妘秞非但视若无睹,反而颇为和颜悦色,只对着天芊道:
“本宫只问你一个问题,若是回答好了,那位在你口中医者仁心的沈大夫自然有的命活;若是回答得不好……”
若是回答得不好,他自束手无策。
但如此一来,沈直当真还有活路吗?
经此一遭,周员外和县令只会更加憎恨,变本加厉只是寻常,若今夜不能成功救出沈直,待天一亮,天芊指不定也得跟着入狱,到时候两人大抵只能共赴黄泉。
风云席卷,半弯的月再次隐于黑暗,天芊脸上的彩墨早已不成形状,纠结模糊,她在风雨中静默,又在风雨中混乱。
入目是满眼的动荡,入耳是刺骨的寒冬。
只听高高在上的人问道:
“你执意要救的,可是你的情郎?”
天芊在风雨中蓦然抬眸,映照出这位上位者的模样。
矜贵好似云端仙神。
高傲好似云后红月。
玩笑参半,真假难辨。
她张了张口,良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
却只见那位矜贵高傲不似凡俗轻勾起唇角,弧度轻蔑玩味,漫不经心地一摆手,轻飘飘地就话定了他人生死:
“他自会无事。”
天芊怔怔地望着他,不等反应过来他说的究竟什么意思,一声嘹亮的哨响便划破天际——
院墙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许多蒙面人,张起满弓,眨眼间,羽箭突如其来地反射锐光,铺天盖地。
它们破开汹涌的雨,如同密布的细针,却远比细针锋利。
后园顿时陷入一片混乱,适才的火光未散,箭影便追击而至,呼喊声、奔逃声在这个雨夜冲天响起。
县令发出一声哀嚎,就直挺挺、活生生地倒在了天芊的面前。
变故发生得太快,天芊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哪怕先前他们斗法,她也能将戏唱的尽善尽美。
但现在,淋漓的鲜血,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面前**裸地戛然。
就在这时,一道破风声从耳后传来!
容不得天芊反应,她只得浑身僵直着等待宣判。
却于此时,有人拉过了她!
她定睛瞧过去,在劫后余生的茫茫然中看见那位高高在上的,矜贵的人从华丽的伞盖下倾身而出,微微俯身,及时拉起她,交给了一旁的卫士。
她在究极的混乱中这匆忙的一瞥,余光就扫过高大院墙,一道熟悉的身影就静静地立在那。
他手中没有弓箭,只负手静立,眼中流露出和妘秞一般的淡漠神色。
心头竟微悸。
他是谁?
肩膀上忽然传来强劲的力道,她被裹挟着向前,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想再多看那人一眼,只要一眼……
却于此时,她骤然想起自己刚才的回答——
“你执意要救的,可是你的情郎?”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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