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穷无尽。
雨,不止不休。
绵绵的簌簌,戚戚的虫鸣,铮铮的琴音,此夜太静,凄厉的让人胆颤。
一片黑暗中,唯有湖心亭的一点火光,与周遭森森密布的微亮作对。
然而,这火光也逐渐微小,愈来愈黯淡。
妘秞端坐湖心亭中,雨顺着六角亭急急向下流淌,连成雨帘,将之外的种种觊觎隔绝。
“咕噜咕噜——”
不断有轻微的水泡漂浮周遭漆黑的湖水,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一片,几乎团团包围住了这渺小的一点湖心亭和亭中妄图反抗的焰火。
未几,一个个水泡骤然破裂,一根根不长不短的触角探出,纤毛划擦过水面,沾湿雨珠,细长的腿奋力一跃,就攀援上亭柱底端,将将在亭子外围落脚,一双幽幽义眼却好似看不见眼前的焰火,义无反顾地上前一步,化为焦灰。
诸如此般的蛊虫队列前赴后继,还在岸上围绕着新鲜的血肉餐食的蛊虫亦好似收到了什么指令,整齐划一地丢下嘴边的鲜血,肉渣盘桓,甲壳缝隙的腥即便是这般的急雨也冲刷不掉,有凡人的,也有自诩与灵族同列的异族。
不论神通,不论身份,都在今夜共赴同一个森罗梦境。
“噗——”
湖心亭中火光忽而闪烁摇晃一瞬,妘秞口中吐出鲜血,不意惹来蛊虫更为疯狂的举动。
他方才受那救下黑衣的神秘人一击,反噬太过,本就伤到了本原,如此再长时间动用灵力,又以灵气护体,撑不过今晚,他就将力竭。
但他并不知晓,蛊虫固然害怕灵族灵气,但却对灵族的灵血尤为兴奋,尤其精血。
眨眼间,噼里啪啦的雨声消逝,唯有尖锐的虫鸣包裹,甚至掩盖了琴音。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潮水湮灭所有感官。
妘秞缓缓抬头,不见天幕,更不见亭顶红漆,只有肆虐攀援的漆黑蛊虫,瞪着一双双义眼,触角不断地晃动,好似在提前庆祝这场奉献了无数同伴的胜利。
妘秞抹去唇畔血渍,妍丽的眉眼透露出冷然笑意。
刹那,火光大盛,六角亭亭顶骤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掀翻!
只见那些肆虐的蛊虫转瞬被烧为灰烬,幸存的些微也跟随飞檐翘角的走兽鸟禽没入湖中。
琴音微不可查地缓了调,但仅仅一瞬间,琴音便陡转愈急。
霎时,所有的蛊虫似是头一遭有了感情,被激怒一般张开大颚,发了狂的向他涌来!
妘秞一向冰冷的眸底终于泛起不甘心的涟漪。
暗红衣袂被风扬起,又抱着沉重的雨水,最终消逝在密密麻麻的肃黑之中……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去!”
就在黑压压的蛊虫即将吞噬那片沉红之际,一道低喝忽然响起,刹那,所有蠕动的黑点都转瞬静止,一缕缕清苦随着雨带来的粘稠潮湿在半空中沉降。
然而,虫鸣一静,便愈显得琴音刺耳,在朦胧的雨幕中,飘飘扬扬的曲调竟随势而变,逐渐沉缓,余韵洒在漆黑的夜幕中,随着缥缈的雾汽幽幽在人心上撩拨。
好似低吟浅唱,为后来的**——撕心裂肺的呼唤,蓄力。
弹琴者,究竟是谁?
青绿玄光在雨幕中模糊成团,祁溯手捏法诀□□,驱散四周密密麻麻的蛊虫,终于在湖心亭中央寻到了落脚之处。
亭顶已被掀翻,雨转瞬侵袭,潮湿挥之不去,衣袂也跟着沉重。
蚀蛊盅并未完全炼成,虽能暂缓伴生蛊毒发,也可节制蛊虫行动,但还差一方药引才算大功告成,他试过了千般材料,也没有找到炼成蚀蛊盅的最后一道关键。
琴音一声声悠悠,好似人间所说阎王殿的催命符,不知何时就会陡转急切,兴许是下一声,也兴许是下一瞬。
他现在必须将妘秞带回去!
“本宫……无须你救。”
祁溯桃花眼微动,透着几分苍白的嘴角一翘,悬于身侧的青瓷盅便玄光愈盛:
“大殿下有这功夫,不如想想如何解此危局。”
妘秞半靠在亭柱下,衣袂几乎与浸泡了雨水的红木断柱融为一色,冰凉雨点与他身体相同温度,但他眼底的锐利未曾被软化丝毫,只有过分妍丽的容颜仰起一个弧度,望向眼前被青光包裹的同族。
自他长成人族的成人模样,便再无人敢在他面前居上。
即便当今昭德帝,也要看在他生身父母的面上厚待。
“你……”
他刚想发作,鼻息间的清苦就顷刻萦绕而上,琴音在这样潇潇的雨幕下,竟在他脑海中愈发清晰,而愈清晰,那缕苦意就越发涩然,直到将他的思绪一层层裹挟。
见琴音逐渐与蚀蛊盅效用相抵,祁溯拉起妘秞就走,他没有独步千里的术法,也不会如訾旼一般的水遁术,何况他也中了毒,强行催动精气灵力,还带着个妘秞,身法自然快不到哪儿去。
一路上,只见家家户户街角巷尾,人影幢幢。
中了蛊的,受琴音驱使,没中蛊的,沦为养料。
好好的一座城,行将变为一座盛满行尸走肉的巨大墓地。
阴云不散。
昏沉间,妘秞细长的眼尾扫过这些蚂蚁般渺小的人族,脑子里却还停留在方才祁溯说的话上。
……危局。
是,危局。
岌岌可危。
这一趟,救出妘穆便罢。
但这个“救”,也有千万种的文章。
轻而易举毫发未损的救是救,历经千辛伤痕累累的救也是救。
把人全须全尾地救出来是救,缺胳膊少腿也是救。
重要的是把人救出来,且是他救出来的,至于救出的人是好是坏,全凭“天意”。
今遭他也不过是想利用祁老太傅拖延时间,毁灵堂的出现的确是个意外,但在他眼中并不成气候——二十年前被昭德帝肃清剿灭,牵连的人,缴获的器物何止万千?
失去那些积累底蕴,又能造成什么威胁?
不过是那位帝姬素来荒唐,蠢笨愚顽才会轻易被擒。
直至幻影羽箭从他手中飞驰而出的那一刻,他都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但随后接踵而来的所有都一步又一步地将他的筹算彻底倾翻。
不仅如此,在他计划中本该在今夜身殒的祁溯没死,甚至还来救了他。
——为何?
他一个妘穆的至交好友难道不知自己的图谋?
好端端一个灵族,竟染了人族的习性。
妘秞默念了一句“妇人之仁”,便在愈来愈淡的清苦中沉沉睡去。
祁溯自是听到了,刚想不着调地讽刺几句——这顶撞大皇子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却依稀瞧见不远处有道人影闪过。
眨眼,身前丈余处水渍便扩大了一倍,随即,一道身影凭空显现。
祁溯肩线一松,舒出一口气:
“你不是说不来?”
“中了毒还乱跑,来给你收尸。”
不常有的刻薄语调,祁溯听来却有几分新鲜。
只见眼前人冷冷瞥过靠在他身侧的妘秞,伸手接了过去,不过似是万分嫌弃,一道水幕虚虚阻隔。
訾旼伸手抓住祁溯手腕,低声道了句“抓好”,便施展水遁术。
片刻后,灯暖书香,三人回到了书院。
訾旼随手将妘秞扔去一旁的木椅,半分过问的意思也无。
今晚的蝇营狗苟,人心钻营,訾旼怎会看不出来,因而并不愿去救这虚伪假面的大殿下。
但她偏又知道什么是大局,因而阻拦不了祁溯去救。
可祁溯负伤在身,又中了毒。
于是她还是跟了上去。
潇潇夜雨,幽幽琴曲,院中沉木香透出些疲倦的潮意。
混乱之后的沉寂稍显猝然。
正当此时,祁溯食指微动,一瞬间的疑惑之后,一双桃花眼竟骤然有了生动的喜意——
杂乱缠绕的牵羁时隔多日终于有了响动,竟现出了原形,颤颤巍巍的银丝在雨中纤弱地瑟瑟,延展出暖灯笼罩的书院,蜿蜒过森森的街道幢幢人影,悬于孜孜不倦的溪流河水,路过崎岖不平的山岭……
终会将该团聚的,带到身边。
昭德三十三年惊蛰
闽越大雨倾盆,有蛊名伴生,横行乡野。中蛊者不辨日月,不识父母,无知无觉,行若木偶。虽有奇人异士不能破之,城将不城,民将不民。
……
寅时末,大雨瓢泼,狂风不止,忽有惊雷至,火凰现。
风雨骤停,天边霞光漫野,神迹降临,仙乐齐奏。
……
后,世间再无蛊事,遂闽越得安,天下太平。
——《魏武野纪残本》
不舟山本该暖融的春夜在雨落之后泛起了无尽的潮,朦胧缥缈的雾好似鲛纱,在阳光下可见粼粼的熠熠光彩。
可惜,这场雨却缠绵起来,好似永无止境,光彩无迹可寻。
妘穆在山间醒来,头顶恰好是一株高山榕,叶片阔大,挡去了大半的雨。
但潮意不止,浓重的雾令人看不清一尺开外的情形。
倏然,手腕似是被什么牵动,低头一看,竟是牵羁!
不愧是祁溯父亲亲自锻造留下的灵器,天各一方都宛若咫尺。
幸而从前偷偷出宫,为了找祁溯接应,两人互通过牵羁的传音秘法。
纤细银丝震荡,在半空中颤动出丝丝缕缕的波澜,连带着,牵动起妘穆体内翻涌的气血与……
蛊毒。
虫王身殒,蛊虫暴动,蛊阵崩溃,皇兄带着母帝亲赐血影卫前来彻查“捉妖人”致使大魏臣民失踪事件,却心怀鬼胎,但螳螂捕蝉,棋差一着,反被算计……
现今,蛊虫只听琴音行动,但即便琴音恐怕也无法强令蛊虫静止。
整个榕城……不,应当说是整个闽越,都沦为了伴生蛊的天下!
眼下,若要阻止蛊虫横行,只有一种方法可行——
以阵破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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