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
訾旼带着祁溯回到书院,一进门,就瞧见老太傅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不必担心,夫子只是被下了迷药,暂时晕过去了,等药效过去自然会醒。”
訾旼边说着,将祁溯扶到一边的软榻,一盏烛光幽幽。
祁溯唇色惨白,头脑已不甚清明,想起之前阿昼给自己的云纹束腰,取出能暂且压制毒性的苜蓿草凑合抵挡。
他抬起手,微薄的灵力扫过远处的祁老太傅,确定并无大碍后才发觉屋内有血腥气萦绕不散。
不是他身上的味道,反倒像是寻常人族受伤后的四溢血气。
他蹙起眉,抓住近旁訾旼的手腕:
“你受伤了?”
灯光微弱,方才又一路昏沉混乱,眼下他才看清楚眼前人的模样。
她本就生得小,这些时日好不容易好吃好喝地养回来一些,如今却浑身滴着血,刚才在遁逃的路上还勉力支撑他的重量,试图帮他分担,偏偏一声不吭。
訾旼下意识地缩回手,捏起一个法诀,冲刷了身上的血气,一双眼依旧透亮,仿似什么困难都不能使她屈折:
“……都是跟血影卫周旋时受的皮外伤,不碍事。”
她有水遁术在身,术法娴熟,带着一两个人逃命绝不成问题,这些伤其实都是方才在救祁溯的时候受的。
她紧赶慢赶还是险些晚了一步,到达后园时,将将赶上祁溯粉碎那伙黑衣人的武器,那些人和异族被毁了形影相随的趁手武器怎可能轻易罢休?
各种法术,包括修武人族的虎拳鹰爪,掌风玄光急急如雨下。
訾旼别无他法,借着雨幕凝结一层救急的薄薄水盾,消解去部分的攻击,但形势危急,一心不能两用,何况同时使出两种别样的术法。
眼看着祁溯情形不妙,只得硬生生捱下那些攻击的同时施展“水遁术”。
幸好,不论是祁老太傅还是祁溯,至少眼下都全须全尾。
祁溯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此间是他的房间,也就是訾旼暂住的小院,他还算熟悉,翻箱倒柜找出来药箱,替訾旼上了药。
清清凉凉的药膏不知用了什么材料,片刻起效,外伤都止了血,只是丹田还隐隐作痛,恐怕短时间内不能再动用神通。
雨夜烛火昏暗,映照纸窗两道人影交颈。
“你……”
“你……”
片刻的沉静后,两人同时抬眸看向对方,异口同声。
訾旼撇开目光,看向一旁的博古架:
“你想说什么?”
“伤口在结痂前不能碰水……痛吗?”祁溯俯身低头,对着伤口吹了吹。
丝丝缕缕的清凉顺着皮肤纹理蔓延到心口,訾旼抽回手,放下袖子,囫囵答了句“不疼”,问道:
“那块布料可查出了什么眉目?”
祁溯虚握起拳低咳一声:“有一些。”
日前沈拙声称有人让他转交的信封,其内里的布料绝非那么简单,他们专门请教了城中的老裁缝,但老裁缝也并未看出有什么特别:
面料寻常,着色染料更普通,针脚是细密了些,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非同寻常。
只有一件,老裁缝无意间提起——寻常人家的衣服补丁都打在容易磨损处,例如关节之类,但这匹布补丁太多,又不像是破损了才迫不得已打上的补丁。
反倒像是一开始做衣服时就缝上的一般。
最后还是祁老太傅见识广博,想起他许久以前的见闻:
有些僧人为了表示“苦修”,破除对穿着的贪求,常拾取别人丢弃的陈旧杂碎的布片,洗涤干净后,加以密缝拼缀而成衣,被称作“百衲衣”,形似袈裟。1
大魏这般修行的僧人不多,寻访了几处寺庙之后,果然听长庆寺的住持提起,约莫二十多年前,他的确见过这种苦修之人。
却不是什么和尚,而是一个盲眼的尼姑。
她孤身游历山河,途经榕城,当时长庆寺还只是个小庙宇,这位尼姑上门借宿,当时天色太晚,便让她住在后院平素里给来上香的女眷歇脚的禅房。
她当时身着的,便是这种由杂碎的布片缝制而成的百衲衣。
待得祁溯和訾旼再追问这尼姑时,那住持却道她第二日清早便守诺动身走了,至于走去了何处,无人知晓。
不管怎么说,好歹是有了些线索。
但此后祁溯随即发觉榕城中许多百姓也中了蛊,忙着引蛊解蛊,打听百衲衣的事就交给了城中的“包打听”,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个混迹人间的异族。
异族并非只生于异界,靠异界源力供养,也可从人间因某个人族的贪嗔痴妄为念化形。同样的,异族亦可通过繁衍,壮大族群。
而这个属相为扑棱蛾子的“包打听”就是因祖上都是“包打听”,继承了祖业。
算算日子,也该有消息了。
正念着,院门外雨幕中隐隐有一点微弱白光闪烁,不过转瞬,那点白光便愈来愈清晰,一下子来到近前,却是一只通体洁白的飞蛾。
这飞蛾并未停下,而是直直没入了祁溯眉宇之间。
须臾,祁溯一双多情眼目露惊愕,还未等他说些什么,一声熟悉的琴音就瞬间摄住了他的魂魄——
夜正浓重时,才是真正的十面埋伏。
夜间向来灯火通明,独属于达官贵人地界的五里街难得在这个雨夜肃静得昏沉。
一整个街坊都黯淡,与漆黑不可测的天相接,雨好像细密的针脚,不知疲倦地下,嗒嗒嗒嗒,吵闹得让人心烦,却似乎有什么在这片不停歇的风雨里蠢蠢欲动。
妘秞在山茶花泥中睁开眼,一袭着色暗沉的红衣被雨一淋,愈显幽暗,几乎辨不出本来颜色。
约莫一刻钟前,他幻化分身,加持火箭,胸有成竹地等着意料之中的血花四溅,结果却再一次让他失望——
就在幻影羽箭即将夺取那领头的黑衣性命之时,火光竟再次将将停在了沈拙的身前。
他本以为兴许那黑衣还有什么伎俩,却未曾想,幻影竟被牢牢地堵在半空,好似有一堵墙在阻止它突进。
但这还没结束,幻影羽箭与那片空间的垂直面相接触之处,一圈一圈的涟漪旋即泛起,一圈急急扩散一圈,好似冰雹入水,层层迭起玄妙。
旋即,那层空间一瞬间的停滞过后,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那圈圈涟漪的圆心处同时发力,霎时,幻影被撕裂成火星,四散空中,火箭终失形溃散。
妘秞太自负,料想过这黑衣或许还会有些小伎俩,但他已是强弩之末,根本不足为惧,于是未曾防备,只想着一击毙命,干脆幻化了自己的本命属相。
却未曾想到竟还有人助他,且一招制敌,实力恐怖如斯!
但这人究竟是谁?
若此人才是毁灵堂真正的话事人,他为何不现身助阵?
而且他这个大皇子还好端端的,并未被抓走,又是为何?
很快,妘秞就知道了答案。
只听一声清泠的琴音凭空响起,却辨不清方向,好似从四面八方而来,就如这场缠绵的雨,潜移默化又不容抵抗地浸润。
他亦从小就有技艺绝世的琴师亲自教导,水平却不是妘穆那般没悟性、不通文法的可比。
琴音漫漫,低沉处犹如附耳呢喃,曲调渐起,转音撩拨,好像妙龄女郎忽而拉远了距离,招手蛊惑,黑色的薄纱笼罩曼妙,沦陷得轻易。
忽而一声高亢嘹亮,一瞬间的冲动疯狂几乎要从胸口喷簿而出!
山茶花香氤氲在不散的朦胧水雾气中,妘秞闭上眼微微喘息,绛唇透出几分的干涩。
片刻后,他再睁开眼,眉眼竟悄无声息染上了几缕躁郁,而眼前的幻象终于一哄而散,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终身难忘的炼狱。
无数的蛊虫从各处阴暗的角落冒出了触角,随着音调发出“吱呀吱呀——”的尖锐鸣响,凑在一处,混杂后园中腥臭的雨血,唯有的一点寥落山茶香愈发式微。
蚂蚁可以筑起高塔。
而新鲜的血肉,可供他们永生。
祁溯逃走,头领不知所踪,留下的毁灵堂众人本还在犹豫究竟是活捉了妘秞回去邀功,还是干脆杀了,以绝后患,顺便给劳什子统治了人间几百年的灵族妘氏一个下马威。
骤然间,却都齐齐被突如其来的琴音扰乱心绪,蛊虫接踵而至,虎视眈眈。
这分明是他们毁灵堂的东西,想必……
“啊——!”
一声惨叫划破雨幕。
不论是凡人还是异族,不论高高在上的还是听命动作的,无不胆寒。
“吱呀——吱呀——吱呀……”
一声声尖锐的鸣叫在高亢的琴音中好似不和谐的交响,缭乱得沉闷,又惹人暴躁地反叛。
一只只蛊虫汇集成群,集结成队,横行霸道,一双双细小的义眼竟成了这夜里的唯一微弱亮光。
来自深渊的虚假光亮。
而它们柔软,不断蠕动着的腰腹就是深渊所在。
雨水滑落他们锃亮坚硬的甲壳,他们是来自地狱的战士,寻觅每一个新鲜,不放过任何鲜活。
而冲进这片军队的人,一个接一个逐渐被蚕食侵吞,不单单只是神识,身躯在这庞大的军团面前,也不过转瞬消逝。
白骨森然,鬼火幽幽。
炼狱洞开。
放下双手,何必负隅顽抗?
束手就擒?
……做梦!
火红的光瞬间燃烧了黑夜,好似一团希望,驱赶森冷,终于带来些暖意。
春,终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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