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好似云一般缥缈难以捕捉,却又无处不在,与温热的泉水缠绵到一处,隐隐绰绰露出笼罩下的粉樱。
分明山中高地,但因为这一汪温泉瀑布的滋养,还未到四月,樱花便洋洋洒洒地开了整座山头。
一整朵樱花从枝头随轻柔的风飘下,沾湿了迷蒙的雾,却在触及水面的刹那,粉白分明的花朵顷刻不见。
却有一名青年怀抱一位女子缓缓走入温泉。
他头簪沙枣青玉,金线绣祥云,映衬一身琥珀色广袖长衫飒沓,只是身形相较上次在“尘音炼”中,不甚详实,衣袂裙裾好似虚无。
他面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抬步向着池中水流平稳处走去,放下了怀中紧闭双眸的女子,便单手捏起诀,一道结界并聚灵养伤的阵法在眨眼间成型。
山中缥缈的雾气忽而凝成了雪片,飘摇而落。
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好似格外眷顾他怀中的人,片片雪花落入她眉心,与此同时,阵法也发挥起作用,天地灵力源源不断地汇集。
历经大劫,观其神庭,许是逆天施为终究触犯了天道,竟失落了半副神格。
从前她天赋异禀,不必刻意施为,天地灵气自可自行在她体内运转,化为灵力盘踞经脉。
但经此一遭,她又正是虚弱,陷入沉睡的时候,需要外力帮她疏通,否则只靠她自己,恐天长日久也无法苏醒。
只是尹净时性属冰寒,上一次在“尘音炼”中在她体内留下自己的本命印记还罢,若要长时间在她体内逗留徘徊,她自身的真火便会躁动。
到时,不光妘穆会经脉寸断,功亏一篑,尹净时也将遭到反噬。
但若有了这天然的温泉灵气在其中调和,或可一试。
他早卜过一卦,人间将有大劫,位在京城。
但他算不出破局关键。
他算不出来的,除去他自己,只有一人而已。
尹净时眉眼低垂,伸手拂去她脸颊侧旁溅上的水珠。
莫要睡得太久。
一日复一日,粉樱凋落满池,铺开一层瑰丽,绵延的暖风烈阳一晒,绿叶便臊眉耷目地遮遮掩掩起来。
待烈阳一过,花草树叶都默默隐退,躲过了这阵子的风头,便再没了心思争艳,只有野菊在山间零落着桀骜。
凛冬又至,沉寂了春秋的山峰好似有了几许的人烟。
不知是谁在此开宗立派,落了户。
尹净时睁开一双凤眼,视线扫过南方,入目之处却只有茂密的丛林矗立。
他撤开结界,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无法欺瞒过他。
又是将近两年的时光恍恍,他身形愈发透明,树林间冬日的残阳微光轻而易举穿透过他的身躯,却把他身侧人的面目照耀得越发清晰。
女子眉目依旧,只是头发更长了些,面色亦不再苍白如纸,有了些血色。
离苏醒之日不远,尹净时想看着她睁开双眼。
却在他撤开结界的刹那,他眉心骤然泛起细微涟漪,一朵冰凌花印记闪过一瞬,复又不见。
邈远的声音,再干脆不过的熟悉语调:
“你是要把性命都交代在那?”
洄风没有与他多说的意思,扔下这一句话就再没有零星片语传来。
但尽管在千里之外,尹净时也能感到自己的神魂脱离躯壳太久,且耗费了太多心神,若是再不及时回返,后果不堪设想。
尹净时设下水榻,好让她睡得安稳,黯淡无光的袖袍一晃,手中就出现了两片苍翠落叶。
悠扬的曲调自他唇边倾吐,山林间鸟兽安然做起一场美梦,天地幽然。
一曲毕,人影袖袍青簪都无影无踪,只余石上翠叶两片,被风一吹,零落成泥,杳无踪迹。
鹅毛大雪却还在飘扬,落在水榻上沉睡美人的唇畔面颊,唤醒了疼痛,惊起了离合。
妘穆缓缓睁开眼,火红的耀芒混杂一点青绿并一抹水蓝划过她眼底。
她坐起身,身下水榻涟漪阵阵。
分明获得了神树的眷顾,大难不死,眼前却只有苍茫的白雪与望不见尽头的木林。
耳边无边寂静,白雾沾湿了火红的裙裾,纵然十分热烈,也无端踌躇。
正以为是祸福相倚,是尘音炼经此一遭更上一层楼,领悟了水元素,促使体内的五行神树力量增强,从而才让她逐渐复原醒来之际,林中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愈发浓重。
随之而来的还有逐渐明晰的脚步声,深一脚浅一脚,伴着粗重急促的呼吸,来人大约是受了重伤。
没过多久,果有一人踉跄往此处温泉瀑布奔逃。
妘穆并未起身,耳边瀑布声哗哗,一人身着碧衣从密林中回转到她面前,瞧着慌不择路,神情却不见惊惧,一双剑眉如同他衣衫上绣着的修竹苍苍,只是窄叶被划破,渗出了猩红。
他步伐已然不稳,走到了温泉旁边才抬起头来,一眼便瞧见了于冬日寒林中的一抹热烈。
艳极
轻易就恍惚了心神。
妘穆坐在水榻之上,未见有出手相助的意思,而此人身后的林野间,脚步声愈发密集,血腥气浓郁得几乎要盖过凛冽的冰雪,且有刀剑之音铮鸣。
她下意识手腕一翻,一柄墨梅折扇便安静地躺在她手掌之中。
那夜的不舟山,与祁溯通过牵羁联系上之后,碍于时间紧迫,情况危急,来不及多说些什么,却知晓有位沈先生险些伤了老太傅,之后便再未回到书院,恐与毁灵堂脱不了干系。
“小生姓沈名拙,字不言。”
昭德三十一年夏夜,字字句句言犹在耳,不知和眼前人究竟有何牵扯。
喊杀声愈来愈近,隐约可见人影在不远处徘徊搜寻。
就在那些人听闻水声,即将发现此处之时,妘穆食指一勾,忘记言语的沈拙便不受控地到了她近前榻边。
几乎同时,有人呼喊:
“此处有血迹!”
引来了一众举着火把,提着刀枪剑戟的人围到了温泉瀑布周遭。
沈拙捂住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血滴落温泉池水,微不可查的一声,却在寒夜中变得清晰可闻。
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额头渗出微汗。
那伙人却好似看不见他们似的,火把一晃,视线轻飘飘荡过,连池中的一点鲜红都视而不见。
“定是逃去了别处,这厮分明不会武功神通,怎么还如此滑不留手?”
“三个分一组,都给我散开去搜!若是不能趁此良机了结了他,难道还真要师兄弟们向这么一个身无长物的野小子行礼,喊‘掌门’吗?”
“你,还有你,你们两个跟我去这边搜!”
“是!”
“是!”
“……”
闹腾了好一阵子,这伙人才放过了满池的沉静月光,但林中依旧有隐隐绰绰的火光和细碎的声响传来。
终是打搅了清净。
妘穆默不作声望了眼他们身上统一的修竹碧衫,又打量过沈拙上下,他们身上的衣衫果然没有沈拙身上的做工细腻,颜色也浅,只是浅淡的绿,远没有他身上的苍翠葱郁。
先前游历人间,她也并非未曾遇见过人族口中的江湖侠武。
浩然大气,有情有义,快意恩仇。
话本中的故事表面上都好似真实存在,却不可细究表里。
不过都是人,江湖又与市井朝堂有何不同?
魑魅魍魉,都长着张人的面皮躯壳。
“多谢姑娘出手相救。”沈拙作了一揖,一如初见。
妘穆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但这折扇认主,并不肯展开风华,她也只好作罢:
“沈先生见我如此,似乎并不意外。”
沈拙还立在榻前,妘穆微微侧身便能与其平视,火红与碧绿交缠。
雪花还在飘摇降落。
沈拙自然知道她意指什么:
“上次在扶光寺旁的碧湖见姑娘帮母亲超度,便知晓姑娘身负神通,并非人族,此番承蒙姑娘搭救,小生自然不会意外。”
妘穆闻言浅笑,眼中微波却意味不明。
身负重伤,却还能应对自如,面容不改,是她小瞧了这位沈不言。
分明巧言。
“掌门过谦。”
沈拙面露苦笑,好似对眼下的境况颇为窘迫:
“让姑娘见笑。”
妘穆收起折扇,下了榻,沈拙后知后觉地向后连退几步。
妘穆却未曾放过,一步步逼近了他:
“掌门不请我去你府上坐坐?”
沈拙苍白着薄唇,眉眼低垂:
“……若是姑娘不嫌弃……”
“怎会?”妘穆挥手撤去结界水榻,“既如此,这便走吧。”
沈拙刚想抬步跟上,手臂却牵扯到伤口,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否……可否劳烦姑娘帮我包扎一下?此处离我山门还有些距离。”
言毕,他就撕下内袍的边袖,将布带递了过来。
妘穆犹豫一瞬,终还是接过来。
念在当初的一面之缘,现今又尚且不能确定他是否就是那个祁溯口中的“沈先生”,她倒也不必如此苛刻。
但若他真是个人面浮屠……
这疗愈的法术倒也不必施为,且让他尝尝皮肉之苦,没必要牵涉一个凡人的因果。
妘穆这么想着,便接过了他递过来的布带。
他身上的伤口狭长,被冰雪一沾,温热的血液都仿佛透出几许的冰凉。
妘穆帮他包扎好了伤口,指尖不免沾染了星点的血腥,一抬眼,竟恰好对上沈拙一双眼瞳。
他嘴角微牵,眼中流露出一抹违和的狡黠。
妘穆登时心内警铃大作,手掌一翻,火光顿时吞噬了眼前片刻前还虚弱的人。
然,火光逐渐退散,雪花化作了蒸汽,融入了林间缥缈的雾,让眼前毫发无损的人显得朦胧看不分明。
“你……”妘穆上前一步,但好似有什么入侵了刚刚复原的体内,在她经脉中横冲直撞,幸而许是五行神树和尘音炼的精益,有一道清冽之气堪堪护住了她的心脉丹田。
此番轮到“沈拙”逼近。
妘穆身形微晃,退后一步,挥袖在身前竖起一面火盾。
高温将面前人的容貌扭曲,眉梢嘴角都仿佛换了个灵魂。
“你究竟是谁。”她沉声喝道。
沈拙本人绝无神通,不过是人、异两族后代,所以……
所以……
不对!
太上皇的手札中有载,异族魔主统治异界,手下有护法变幻多端,曾附身人、异两族后代潜入军中,窃听了机密,险些酿成大祸。
这位护法名为——多罗!
但早在三百年前,魔主就被太上皇重伤驱逐,随后陷入沉睡,至于护法也早就死在那场大战之中。
怎会……
难道那一日她看见的都是真的?!
魔主……即将归来?
“好好地睡一觉吧,醒来就什么都好了……”
沈拙温润的嗓音传入耳畔。
就在妘穆闭上双眼之际,识海中的五行神树忽而光芒闪烁。
沈拙在火盾消逝的同时险险接住了妘穆,眼中精光顿消,却好似更加虚弱,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
心神之间,那个不知名的脏东西哼笑一声:
“这还是你头一回主动让我出来……你想得到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
“不……不是我让你出来的!是、是你自己……”
沈拙难得发怒,眉目却不甚坚定,眼中暗芒闪烁。
多罗竟没有恼,反诱惑道:“杀了她,只要杀了她,什么掌门之位我都可以给你,包括你弟弟……”
沈拙倏而抬眸:“你知道我弟弟在哪?”
“只要你杀了她,我自会让你弟弟出现在你面前。”
林中月不知何时已然湮没,月光泯然,只余下冰凉的雪,即便是温泉瀑布也不能叫林中人的内心温暖鲜活一分一毫。
他,无路可选,无路可逃。
良久,他最后细细描摹过怀中人的俊靥,终于闭上眼,神情尽是倦怠:
“好,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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