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除了四象殿,偌大的宫城不见一点亮光。
安坤揉了揉眼睛,见在宫墙内廊道上有一人正提着灯笼缓缓而来。
“太后娘娘得知陛下留侯爷与何相在宫中饮酒,派我来送些安神用的药茶”
来人如同画中仙临世,水墨勾染容颜,声音却如碎冰投湖
安坤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也从未听过这么冷的声音。
“往日里凡太后娘娘送东西过来都是由兰扶姑娘来送,怎今日是你?我怎从未见过你呢?”
闻言,花七淡淡一笑
“娘娘的头风又犯,兰扶姑娘正忙着照顾娘娘,我是前几日新来的,中官看着陌生也是正常”
安坤皱眉点点头,又见他腰间缀着枚银铃——这是水镜宫奴婢的配饰
“进去吧,机灵着点”
花七微微低头从安坤身旁走过,他推开那扇雕刻着六角菱花的楠木门,将水桐镂雕食盒放在桌上,双手端着盛着药茶的汤碗缓慢的朝宫殿的中央走去,头依旧低着。
余光瞥见斜倚在紫檀木椅上的荀雁南,面上浮着不自然绯红,衣襟半敞,俨然是醉酒之状。
眨眨眼,又望向正立于案前的年轻帝王,他执笔的手腕悬在半空,一样清俊的脸,一样微微泛红。
一旁的王大监看到了花七,他轻声快步走来,二人对视一眼,无言的进行了交接。
就在花七垂眸颔首退出宫殿时,听见了一道澄澈的声音。
澄澈,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对他说过,清水是澄澈。
“舅父,为何术儿总是画不好这木樨图。”
“这么晚了母后身子不适还惦念这里,王谙快将这安神茶盛一碗给舅父”
“舅父笔下的木樨是这国中最好的,术儿不才,练了许久画出的木樨仍不及舅父一半。”
再之后就是一阵脚步声,听得出一人步子和缓,而一人步子微乱。
花七转身最后看向在一旁平静的注视着一切,而不发一言的何石真,然后关上殿门,抬头望了望天。
星星竟这般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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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在不知不觉中渐深
子时二刻
荀蘅坐在书案前再次翻看起《九州域》,直到荀雁南跟前的赤松前来。
“今日宫中发生何事?父亲怎回来的如此晚”
烛火微光,冠帽随意的搁置在他一旁的桌案上。
荀雁南似是酒醉未醒,一向衣冠济济而此时冕服微乱,对着神色焦急的荀蘅摆摆手,转而支着下巴眯起眼道
“无事发生,陛下今日因边州骚乱的事留我与和何石真相商,后又说到了青州似乎近日来与南鲧在暗中有些动作,咳..留在宫里用了饭,吃了些酒”
荀蘅听后一直提着的心微微放下来些。
“父亲怎不命人传个消息回来,孩儿很是担心“
“今日有一僧人送来一物后便不知所踪” 荀蘅边说边掏出那绣着字的帕子递给他,又接着道
“我怕是父亲在宫中出事,于是去一叶室找了岁寒商讨,又派冉胥连夜去了月楼找韩定,若不出意外,韩定应会在明日傍晚带军在城外驻扎,”又将从岁寒那里所得的那张纸一并交予,偷偷观察着他的神色
“望父亲莫怪罪孩儿鲁莽”
荀雁南接过后,拇指与食指摩挲着纸上的字,双眉微皱,眼睛已无醉色。
“岁寒若是以为我今日入宫未回,又看到此物,必有动作,快派人告知他勿动,莫因急乱事”
“父亲安心,孩儿得知父亲回府后便派人前去告知他了”
荀雁南又道:“韩定终是要入京的,早晚而已,只是练场“
“孩儿不曾给练场传消息”
荀雁南方点点头,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陛下长大了,很好,聪慧又有灵性”
他说完,有瞬间的怔愣,又道:“很多...不再是能掌控的了,禁军,丞相,百姓...”
一直紧皱的双眉在此时舒展,摇头苦笑
“入朝二十载,人人皆言我兵符握手,大权独掌,狼子野心,可回顾这些年里做的所有事,我不知到底是哪一桩事愧对了陛下愧对了垣国”
他说着起身走至门前
“难道只有将兵符交给陛下,做个一问一答不问不答的臣子,无论君王说什么做什么都只迎合,终日浑噩,眼睁睁的看着疆土被外国踩踏而无所作为,而只知杏花美梨花香,月光入酒慰衷肠,劝谏呢,仅止于三言两语,即使有贤能者也不过只能以死谏苦苦哀求,哪怕明知无济于事”
“难道只要是跪着就是忠君之道,只有跪着才是为臣之道吗?”
邈院的月桂在此刻诡谲地绽放
“南鲧的孙衍昨日去了”
荀蘅震惊,鲧国孙衍,曾以《谏十二郡疏》名动天下。
他闭上双目,袖袍之下是早已成拳的手。
血书最后八字‘虎兕出于柙,谁之过与’被北风卷着飘进了正夜宴的重明殿,却飘不进左手美酒右手美人的君王的心里。
“死谏”
“重明殿前跪了一夜”
“花甲的人了,也不知是不是在夜里悄无声息的走了”
荀蘅极少见到这样的荀雁南
在她的记忆中,她的父亲大人多数时候都是精于算计,近乎于没有情感的,人前的一笑一哭,何时动怒何时悲痛,统统都是算计好的,真实的情感从不向外展露。
荀蘅总是极小心又仔细的去观察揣摩他的真实想法,然后想方设法的说出或做出一些能使他真正满意的话或举动。
而像现在这般,面对一个酒醉之后情感外露的荀雁南,荀蘅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难道要说两句“节哀节哀,人总有自己的选择得出自己的结果”,亦或是搭上他的手臂,骂两句狗皇帝。
都不行,此时此刻,安静才是最好的答复。
就这样二人沉默的站立在门前,一阵风从墙外吹进了院内又吹动了二人的衣衫,院儿里的桂树被风吹的晃动,树上淡黄色的小花轻飘飘的就落了下来。
如今并不是桂树开花的时节,但邈院里的桂树却偏偏只在春开而秋不开,与大多桂树反其道而行。
他看着满地被风吹落的桂花道:“这桂树是这府邸原本就有的,民间有传说,院儿中不应有桂树,寓意不好”
荀蘅从不曾听荀雁南说起过此事,幼时第一次进到这个院子时,除了房屋就只有这桂树,荀蘅原以为一定是他所爱,亲手栽种的。
“那父亲为何不命人除去呢?”
荀雁南不答,过了一会儿只道“太晚了,去吧”
荀蘅不敢再多问,只好行礼告退向屋外走,待要走出邈院时,荀蘅忍不住向后看去,却看见他依旧站在那个位置,赤绶绛袍,不见梁冠。
第二日一早天刚刚亮时,荀雁南就被宣入宫中,同去的梅师傅托人传话回来,说皇帝崩了。
荀蘅因昨晚睡的太晚今早起来本就头痛脑胀,此时听到这个消息,更是痛上加痛,生出了一种荒谬之感。
皇帝崩了
昨夜还在与朝臣谈政饮酒,今早就崩了。
荒谬绝伦,这是荀蘅此时此刻唯一的想法。
按照常理无召不得入宫,可此时的荀蘅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昨日进宫发生的种种,又想到了昨夜陪在皇帝身边的大臣只有父亲与何相,心中升起了一股强烈的不安。
马车嘎吱嘎吱作响,穿过熙攘的街道。
此时街上已有许多摊贩叫卖了,荀蘅的双耳充斥着各种杂乱的声音,使得她更加心烦意乱,双手捂住双耳,双目紧闭,似是要将自己与杂乱的外界隔绝起来,以便可以静下心来思索。
马车碾过御街青石,她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人正如昨日一般,站在同样的位置等待着她。
清晨的风太凉,荀蘅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不过幸好,与身体上的寒冷伴随而来的是大脑的清明。
她再次打量起眼前这个人。
这个人仍是面带笑意看着她,好似昨日那般。
荀蘅不自觉的叹了一口气,挤出笑意走上前去:“内侍可是在等我”
“正是”
“哦?内侍怎知我会来”
“小人不知,小人只是在等”
荀蘅失笑“内侍这样说,我倒是要自作多情道有人在期盼我来咯?”花七没有回答,荀蘅也不想再此与他拉扯。
谁料花七却在她越过身旁时将一截焦黑木樨枝塞进她手中
“柳安侯下狱了”
荀蘅震惊
“你说什么?!”
花七脸上仍旧是挂着淡淡笑意。
“柳安侯下狱了,昨夜陛下与柳安侯与何相饮酒,向柳安侯索要兵符,柳安侯不给,二人便起了争执,后经何相劝说二人才平静下来,又再度饮酒,可没想到柳安侯怀恨在心,在陛下的杯中下了毒,寅时末,陛下毒发,不治身亡了”。
花七一口气将话说完后深深的看了一眼荀蘅。
荀蘅神情严肃,目露寒光,对眼前人道:“内侍慎言,家父对陛下忠心赤胆,满朝文武皆可见证”。
花七笑笑:“满朝文武?原来在世子眼中位列重臣之上的何相非文非武。”。
荀蘅心中一惊,试探性的问道“此言何意?”。
“若是毫无凭据,荀侯怎会束手任人宰割呢”。
花七又笑着摇了摇头:“枉柳安侯与何相交好数十载,竟在关键时刻倒戈了,人世间呐,到底有什么真情意”。
朝堂的波诡云谲,尔虞我诈,从他口中说出竟成了风月情话。
语毕又拱手道:“世子还是快些回府安顿府中人吧,只怕不过卯时中郎将就要去往侯府了”。
荀蘅心中如擂鼓大作,呼吸也逐渐加深,绕过花七快步向宫中走去,守宫门的侍卫尚不明了宫内的情况,误以为荀蘅今日如往常一般应召进宫看望太后,便并无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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