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把整个长安城都遮盖了,平日里的笙歌艳舞熄了些,好像也随着这冬日的来临冷了起来。
魏恒睡到天将亮时,他环着人,不叫他露出一分。
柳云晞被炙热包裹,魏恒身上那股燥热全给了他,他微微伸着手,刚触着一点冰凉,又被魏恒捉了回来。
魏恒起身拽了被子,帮他掖好被角,才出了房门。
青枫守在门外,见他出来,迎上前:“主子?”
魏恒看了他一眼,说:“盯好了。”
“是。”
青枫待到辰时才见柳云晞从房里出来,见人颔首,道了句:“公子。”
柳云晞抬眸看了一眼,把受伤的手臂抬手举了举,还未开口,就听青枫又说:“主子回了枫林,说公子手臂受了伤,让奴才近日都跟着公子,以防万一。”
柳云晞没说话,方才还红润的脸颊霎时带了些冷漠。
青枫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你平时都是这般听话?”柳云晞言简意赅问。
青枫说:“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柳云晞先回了一趟府里,换了官袍。
云倬候在门外,见他出来就问:“公子。”
柳云晞抬眸看了一眼院子里立着的人,小声道:“这几日你先歇着吧,武将军的尸体还要派人找。”
云倬点头:“是。”
柳云晞点了头,径直走了。
……
魏恒没有回枫林,途径郊外的矮院,顺便去拜访了故人。
王轩近日没事,此刻正抱着暖炉在矮院里赏着那几株凋零的秋菊花,看了半晌,忽然叹道:“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魏恒站在门口,闻此拍着手,跨了进来,对上王轩的诗:“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
王轩看到人,颔首上前,道:“王爷来此有失远迎。”
魏恒四周环视了一遍,目光落在了那棵凋零的菊枝上,说:“路过。正好听到太尉大人吟诗感叹,忍不住就进来了。大人近来可好啊。”
王轩静了片刻,看着人说:“近来很好,劳王爷记挂了。”
“应该的。”魏恒仔细端量了他半晌,又说:“下了一夜的雪,这花也开败了,方才听闻王大人感叹,想必因为这场雪,赏菊的心都落寞了吧。”
王轩也看着那残花,深沉道:“花败了,残枝傲立寒风,大志犹存。”
魏恒一怔,继而唇角勾了笑,他望着满院的积雪,说:“大人的傲骨也存着呢。”
“王爷这话是折煞老臣了,这身子骨都这样了,别说存大志了,就连日常的起居都是问题。”王轩看着他,笑了笑,“叫王爷见笑了。”
“见笑不至于。”魏恒顿了半晌,才说,“我没见到王大人起居困难,倒是看到了您的高明手段。”
魏恒没给他说话的空隙,接着道:“听闻内阁柳大人是承了大人的恩才得了今日的地位,那日我来府上也恰在门外见着了人,试问太尉大人的志向可是寄托在他人身上了?”
“王爷若是来查我的那很抱歉,怕是要让你失望了。”王轩抖了都身上飘落的雪片,转了身,“王爷若是没什么事就请回吧。”
魏恒说:“不是来查,是要求证。之前我差人送了块玉佩来给大人,表明了身份和立场,今日前来是想问问,大人可想清楚了?”
“思虑清楚了。”王轩没有转身,“王爷请回吧。”
王轩走了几步,还未进屋就听到魏恒笑出了声,“即便你极力掩饰,装作无欲无求的样子,可那野心早就溢出了眼底,手也伸出了万丈远。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仅有意志怎么去那千里之外,朝堂可就在眼前呢,大人难道不想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
“微臣志不在此,王爷还是请回吧。”
王轩拒绝的彻底,让魏恒差点就信了,如果他没从柳云晞身上看到他的那块玉佩,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
可问题就出在秋猎那一夜,雪落在营帐外,冷风吹着营帐,魏恒帮他换下衣裳,玉佩从怀里掉了出来。
烛火映在玉佩上,散着淡色的光。
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了这其中的意思。
他们已经在这皇城里开始谋局了,而他至今还猜不出,自己是那局中人,还是那局外人。
魏恒走回了枫林小院,他踩着雪,在那条未着痕迹的道路上留了一串不深不浅的脚印。
那玉佩是儿时皇帝赏赐的,作为皇族的信物。
那时候武帝才刚坐上皇位,魏恒等人跪在堂下,一一接受封赏。
魏恒曾问过武帝:“父皇为何要赏恒儿玉佩?”
武帝摸着他的头,说:“你是朕的儿子,是皇权贵子,将来要继承大统。”
魏恒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只会乖乖的点头。
后来,他跪在大殿前,为太师和贤王等人求情,皇帝让他跪了一夜,见都没见。
从那时候魏恒便知道权势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他可以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不论是谁哪怕是自己的父亲,只要坐在那个位置,就有那个位置要做的抉择。
武帝选择了皇权,放弃了兄弟情义,放弃了爱慕红颜,都说十年前宫里的那场焚花是为了祭奠死去的爱人。
但魏恒知道,那是他做过的最决绝的事情,那一夜熊熊烈火,没有人知道那个世间最尊贵的人经历了什么,只是知道,宫里的花儿都被烧毁了。
同样烧毁的,还有枫林小院里的美人,太师府的忠良。
从那时候开始,魏恒就变了,他变得不爱说话,他的所有泪和苦都流在了那个夜晚,痛过了,可他还要坚强。
那年他主动请缨,去往北疆,以为能摆脱这些,可终究还是要卷入这场争斗。
魏恒如梦初醒,这世道不公,皇天不仁,那就要颠覆了这乱世,让烽烟散尽,奸佞不再。
枫林小院里,一夜雪落,那棵腊梅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结了花苞,仿佛就要在今日绽放开来。
…………
柳云晞踩着雪进了内阁首府,还未进到屋里,就被王忠叫住了。
沈清远没有跟着去秋猎,回来了定要问上一番,此刻也正在内堂备了茶,叫王忠去唤了人。
柳云晞跟着王忠,进了内堂。
王忠一瘸一拐的,走路慢了些,他掀帘子,引着柳云晞进去,然后自己退了出来。
“拜见大人。”柳云晞微微颔首,拜道。
沈清远搁下手里的账本,抬眼看着他,说:“坐。”
柳云晞坐在了一侧,等着他吩咐。
沈清远说:“这次秋猎得了皇上封赏,你接下来的路可想好了?”
柳云晞说:“跟着大人,在内阁好好学着。”
沈清远看着他手臂上的伤,没在意,继续道:“兵部侍郎的案子怎么解决的?”
柳云晞沉默了半晌,说:“六皇子抓住了刺杀皇上的刺客,圣上亲自将人绳之于法。”
“是这样?”沈清远看着他,“这刺客跟杀杨大人的是一人?”
柳云晞直视着他,说:“是,陛下亲自断的案。”
沈清远没说话,他端着茶杯,撇着杯子里的茶末,眼眸深沉。
柳云晞倒是没有避讳,目光定在他身上,思考了半晌。
他其实从未见过沈清远这般模样,沈清远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一位慈祥的老者,他和蔼可亲,对事认真,刚正不阿却又不古板迂腐。
可今日见他如此模样,柳云晞除了疑惑心里无他。
沈清远搁下茶盏,站起身,忽然道:“你这样算计,以为他人就看不出了吗?”
柳云晞顿了一下,听着沈清远又说:“我要你来我内阁,是不想你困在那朝堂上,乱世有乱世的生存规则,这不是你只手遮天的地方,玩弄心计,不是生存之道,要玩也要适应这个朝代的生存法则。乱世易出枭雄,你可知这是为何?”
“乱世朝堂,阴谋纵横,权臣新贵尔虞我诈,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那这枭雄出来做何?”
“稳乱世,安天下。”
“那你是想做枭雄还是只想做个阴郁之人?”
柳云晞没有答,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沈清远看着他,继续道:“二十年前渝北出了位大将军,势如吞月之虎,一战外敌皆退,拿下北疆五大政权,名声鹊起,万人敬仰。十年前,又出了一名大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贤德之名传遍了宫庭内外,人唤贤王。而今呢?”
“金戈铁马魏明渊。”
“九州风云乱,击剑破长空。”沈清远道,“即便是在这乱世,他也有一股束不住的霸气,风云际变,要么是这乱世枭雄,要么做了这乱世之主。”
“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放去北疆的幼崽,如今长成了一方霸主,这样的鹰,不卸掉他的利爪和獠牙,怎么能安枕于眠。如今,你要做的无非两件事,要么助他成王,要么毁他入地狱。”
沈清远脸上沉着阴郁之气,他再次看着柳云晞说:“你的天地不局限在这朝堂之上,你要知道,真正的战场在外。能稳天下之人,便是这天下的霸主,定不会拘泥于阴谋诡计。想一想,死去的人为何而死,你便明了了,不要叫那恨意蒙蔽了双眼,失了心智,到头来后悔莫及。”
沈清远起身,向着门外走去,他方才道尽了心中积存之事,这会儿没了气力,整个人看着有些慌神。
柳云晞没有去追,方才那些话,让他如梦方醒,他要起身跟上,余光一撇,恰见搁着茶盏的桌子上湿漉漉地躺着一个字。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苏轼——《赠刘景文 / 冬景 》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出自《警世贤文》之勤奋篇。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龟虽寿 曹操。
九州风云乱,击剑破长空。
贤明视草芥,忠魂怅梧州。
王谢统棋局,尸骨照寒沟。
明堂悲白发,翱鹰落草寇。
沉沙漫疆场,魏楚断情愁。
烽烟起吴越,乱世惊春秋。
这首诗贯穿全文,没有出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第 31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