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大殿外,天色阴沉,风雨欲来。
殿内气氛也跟着严肃起来,几人都沉着脸色,武帝看着堂下跪着的人,身体有些颤:“你说什么?”
“皇……皇上,羌胡人……他们打进来了。”
闻言,武帝奋力从榻上坐起来,因为太突然,眼睛有点花,赵权上去扶着,他才站定喘了几口气。
一切都太过突然了,没有人料到。
前日武帝才让叶子轩带着余下的禁军赶往北疆,魏恒也是独自一人去支援定北侯,才不过两日时间,城中将领不在,皇城就被围攻了。
但现在还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眼下这皇城里现急需一个能带兵打仗的人。
武帝头重脚轻,身子摇摇晃晃,仿佛一不留神就能晕倒在这大殿上,可他知道,这时候还不能倒下,旁边的人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们都在等,等武帝开口,等皇上的旨意。
情急下武帝咳嗽了几声,赵权赶紧搭上肩,说道:“陛下,您要保重龙体啊。”
“保重身子?”武帝心神俱疲,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嘶哑了许多,“外敌入侵皇城,这渝北就要葬送在朕手里了,你要朕如何保重身体?”
“皇上,您别激动,皇城这般坚固,不是他们羌胡人可以随意攻打进来的。”赵权说完又看向跪着的侍卫,“叶将军走了,那守城的将领呢,可有人赶往城门了?”
“都在呢,六殿下也去了。”侍卫哆哆嗦嗦的说,“太……太子殿下在宫外守着呢。叫奴才来通知陛下,望陛下不必担忧,保重龙体,奴才这才……”
武帝目光微微闪了下,眼神忽然锋利起来,他气息急促:“朕还没死呢,这北朝也不可能会亡。传朕口谕,应允六皇子魏宁调配皇城里所有军队和侍卫,全力护皇城安危。”
侍卫叩头:“是。”
…………
天色彻底暗下去,雨也跟着下了起来。
魏宁身着盔甲,从雨里踏水而过,还未站定,打头的侍卫提着刀从雨水里冲过来跪在了他面前:“殿下,人有些多,怕是支撑不了很久,他们很快就要破城了。”
魏宁站在光影里,雨水拍打着身上的盔甲,然后顺势流下来,眉眼在雨水的冲刷下更加深邃,他望着不远处的城门,那里人头攒动,不是敌军就是自己人,他们交战在雨里,厮杀声盖过了大雨的轰鸣。
整个皇城都被困在了这场大雨里。
逃亡的百姓聚集在城内,眼神期盼的望着城墙上站立的身影,一切希冀都寄托在了那个高大的身影里。
魏宁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与不安,他不敢多看他们,他把自己罩在雨幕里,好让自己好受一些,暴雨遮盖不住容颜,把那蹙着的眉目雕刻的更加锐利。
侍卫跪在他面前,见他矗立不动又多言了一句:“殿下,下令吧。”
羌胡人的兵马再次涌了过来,牢固的城门在强烈的撞击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而此时,绵延至宣德大殿的长安大街上忽然闪出一队人影,柳云晞策马从长安大街疾奔而来,身后带了王府的侍从,青枫跟云倬也策马跟在他身后。
“主子,城外的御林军撑不了多久的。”
柳云晞抬眸看了一眼,青锋剑挥在手里,劈开了雨雾,又冲进了人群。
骤雨扑面,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冰冷渗透皮肤,俊秀的眉目也跟着蹙在了一起,柳云晞顾不得了,他想冲出去,带着人杀出一条血路来。
守城的侍卫横着长枪将他拦下,道:“什么人?没得皇上旨意,不开城门。”
“废物,这城就要破了。”柳云晞拽着马绳停下来,在大雨里抬起头,对着城墙上伫立的人高喊:“六殿下,还在犹豫吗?”
魏宁垂眸,看着他瘦弱的身子陷在雨水里挣扎,城门哐一下的撞击声打破了两人隔着雨幕的对视,魏宁看着他嘶喊:“你来做什么?”
“来敲醒你。”柳云晞喊道,“若是敲不醒就要与你同归于尽,一起死在这皇城里。”
魏宁扶着城墙上的石栏,对着他说:“我不想跟你一起死,你不配。”
“是,那太没劲了。”柳云晞接上他的话,“先下来,退了敌我们再一决高下。”
魏宁俯瞰他,冷声道:“城里没有军了,这敌怕是退不了。”
“你在青州就是这么做守将的吗?”柳云晞拼尽全力喊着,“这些年的历练都是泡影,你如今还是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是,更做不了一方守将。”
俯仰之间,羌胡人的铁骑也已经到了城下,见他还在犹豫,柳云晞怒不可遏,挥剑砍断拦着他的那柄长/枪,“拦我路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放肆,没有皇上和六殿下旨意,定不可开城门放人。”
柳云晞没有跟侍卫浪费时间,城门外的兵已经快扛不住了,没有技巧的作战,所有的兵都是一盘散沙,根本聚不起兵力来,打的也乱。
他翻身从马上下来,骤然挥剑,把拦路的人踹退,又抵挡了旁边守军挥过来的刀,冷厉道:“若是再拦我,见一个杀一个。”
柳云晞站在风雨里,那瘦削的身形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突然挺直了起来,他抬手抹掉脸颊上的雨水,再次抬眸,眉眼沉着冷漠:“堂堂北朝六殿下,竟然如此畏首畏尾,上兵伐谋,以计破计,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还要别人来教,六殿下该清醒了!”
魏宁忽然瞪大了眼睛,这一声声苛责下来,他此刻就像突然被冷水浇在了头顶,他浑身颤抖,紧握着的刀从手掌滑落,他像是被激怒的野兽,也像是突然被戳穿了心事一样又怒又无奈的看着大雨里站着的人,没有了动作。
他知道柳云晞这话说的对,也不是故意要激怒他,但一直以来好像是习惯了,习惯被人压下一头,羡慕着别人的优秀,就像在这皇城里说起他,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玩乐和胡闹,而他也慢慢接受了自己的无能,活在了其他哥哥的阴影下。
魏宁知道,也都清楚。可他现在做不了,也不知如何做。
柳云晞未曾退却,他在雨势里撑着剑,城门的撞击声一阵阵穿透耳膜,他再次挥剑,这次却指向了魏宁:“护不住这城中的百姓,你有什么资格站在那里。魏明清,起来啊,拿出你捉我的气势来,畏首畏尾的做什么?怕没人给你收尸吗?”
魏宁听闻,突然看向他,大笑起来:“我是怕没人给你收尸。”
紧接着一声令下,“开城门,让他出去。”
城门上吊着的铁链发出“咔嚓咔嚓”的重响。
城门大开,后面的十几个人跟着柳云晞一起策马出了城,魏宁从城墙下来,也一同杀入了雨中。
城门开了又再次合上,柳云晞拽着马绳回头,好似对着魏宁笑了笑,但因为雨水冲刷,模糊了视线,他看不清柳云晞面上的神情,魏宁顿了下,又喊他:“要是今日死在这雨里,可不是我害了你。”
“六殿下不用担心。”他眼神阴郁,挥剑杀掉了砍向他的敌军,再次与魏宁对上视线,“没等到那个替我收尸的人,我是不会死的。”
云倬隔着雨雾看了柳云晞一眼,又看向青枫,说:“王爷他……你给传信了吗?”
青枫从雨里抬起头来,抹掉脸上的雨水,看着云倬,稍微缓了缓,道:“王爷他……大概不会回来了。”
云倬收回刺进敌人胸膛的剑,血滴随着雨水滴落,似是在平静湖面上打下的涟漪,血迹晕开,染红了一片。
谁都没注意到一旁挥剑的人陡然变了脸色,他在雨里奋不顾身,大雨浸透了他的身子,那弱不禁风的身子却在这雨里看着更加坚/挺了。
他上来一个杀一个,脚下已经满是血污,柳云晞踏过那些尸体,唇角忽然勾了笑,他举起剑,看着青锋剑上沾染的血迹,喉间滑动:“今夜是要让你玩痛快了。”
呢喃完,他便冲进了混乱的争斗中。
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惊雷阵阵。
天青山在暴雨的冲刷下更加险峻了,魏恒抬头看着天边闪过的亮光,好像比刚才更强烈了一些,紧接着就是一阵震耳的霹雳,在山边爆裂开来。
踏雪被惊到了,往后退了几步,魏恒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拽了出去,他松了缰绳,从泥洼里站了起来。
踏雪跑的方向不是天青山的尽头,也不是去往北疆的路。
魏恒看着它奔跑的方向,吹了口哨,踏雪这才缓缓停了下来。
他抬手,摸着马,定神的看着马儿说:“出什么事了?”
踏雪似是听懂了他的话,转头冲他打了个响鼻,还是看着南去的方向。
魏恒的面颊被雨水冲刷,看不清面容,但那双深邃的眸子却在雨雾里更加明朗,他顺着踏雪看去的方向,在雨幕中思考。
倒不是说这马儿有通/灵之处,但他终究是在北疆养大的,若是到了天青山他还在抗拒回家,那必然是有问题。
魏恒扯了马鞍,拍着马背,还想跟马儿沟通,说:“我们要回家,南去?那不是回家的路。”
大雨磅礴,淹没了山路,魏恒蹙着眉,不知道踏雪这突如其来的不安分是怎么回事。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了狂奔的马蹄声,浩浩荡荡,听着似乎带了千军万马。
马蹄声如奔雷一般,从南北方向同时传来。
魏恒牵着马,让出路来,搁在腰间的剑却在手里握紧了,此刻,他像是个被追兵追捕的逃犯,两方夹击,完全没有逃脱的机会,只是少顷,魏恒便被千军万马给围住了。
坐在马背上的两人纷纷下马,在雨势里俯首拜向魏恒:“王爷。”
魏恒闭上眼睛,雨水冲刷着他纤长的眼睫,雨滴在睫毛上颤动了下落,又落在脸颊,侧脸的轮廓被雕刻的更加深邃分明了。
魏恒睁开眼,眸底盛着沉郁之气。
叶子轩和沈毅都没再说话,他们站在雨里,俯首等待着魏恒的命令。
魏恒只是看着他们愁眉不展的模样,心底已然有了不安,沈毅从北疆往这边来,说明那边没什么问题,而叶子轩也同样带着部分军队往北来,如果是这样,那皇城里就没了兵。
这样一来,皇城不就成了一座无人守护的城池?
“侯爷没出事?”这是一句疑问,但魏恒定定的看着沈毅,却像是在陈述这句话,语气甚是冷漠。
沈毅目光游移,不敢看向魏恒。
魏恒看出了些端倪,冷声质问道:“你联合师傅骗我?”
沈毅顿时跪了下去,认真地道:“王爷,绝无此事。”
“我信你,所以才事事宽容,也知你不会做背叛之事,但有一点你要搞清楚,你我都是臣,效忠的都是皇宫里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不可僭越。”
“是。”沈毅拜道,“属下谨遵王爷教诲。”
两人说完齐齐看向叶子轩。
叶子轩也顺势跪了下去,说:“王爷,皇上派卑职前来支援您。”
“沈毅,你说说看,你们回北疆这一路到底遇到了什么?”
“路上遇到了许多行乞的羌胡人,侯爷原以为这事已经压下去了,便没有太过在意他们。”沈毅声音有些急,“谁知道城里的乞丐却非真正行乞之人,乃是他们羌胡人的缓兵之计,意识到皇城可能有危险,侯爷立马派卑职带着禁军回来了,这才与王爷在这里汇合。”
魏恒眼眸暗了些,又看向叶子轩,说:“父皇派你来予我支援,师傅又说是羌胡人的缓兵之计,那到底是谁在陛下背后教唆了这件事,如果定北侯带着禁军回北疆是迫不得已,那你带着另一部分禁军来北疆支援可就不是巧合了。”
大雨浇透了身体,寒壁在雨势中挥出剑势,指着南去的方向,魏恒声音嘶哑,“这绝不是偶然,是羌胡人刻意支走我们,让皇城陷入这般危险境地,远在北疆的行乞人,去往净义寺的呼贝尔,突袭皇城的羌胡人。细想来,这其中若不是有人通风报信,他们这局棋怎会走的这般顺利。”
沈毅听完也跟着急了,说:“王爷,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你回去,通知定北侯,尽快整军出发,从天青山绕道而走,突袭羌胡人的大本营。我同叶子轩一起回皇城去。”魏恒顿了顿,看向他说,“他们一定以为我们会耗费全部兵力赶过来营救,殊不知,我们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可是王爷,如若北疆……”
“听不懂我的命令?”
沈毅乖乖拜首:“是。卑职遵命。”
沈毅立马掉转马头,带领大军,向着北疆狂奔而去。
魏恒看了眼叶子轩,示意他翻身上马。
踏雪甩了甩头,像是知道要去的方向,只等魏恒拽紧了缰绳,冲进了大雨里,向着家的方向奔去。
…………
柳云晞陷在泥泞里,靴子已经被血水和雨水吞没了。
耳边蜂鸣不止,眉眼被雨水打湿也已经模糊了起来,柳云晞抽身回来,神情淡漠的看着身边倒下的敌人,即便身上沾了血,可脸上的神色却是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这样畅快的杀敌,是他活在十年阴影下不曾肖想过的。
雨浇在身上,柳云晞感觉不到冰冷,他回身望着身后与他并肩作战的人,温柔的笑了笑。
羌胡人的铁骑又涌了上来,城里余下的兵支撑不了太久,魏宁挥剑退了几个铁骑,这会儿站在了柳云晞身侧,说:“之前藏得很深啊,原以为你柔弱不禁风雨,没想到竟有这等身手。”
柳云晞也不甘示弱,抬着眉眼瞧他,说:“遇强则强罢了。”
魏宁撑着剑矗立不动,眼神在柳云晞身上游离,像是要看清他此刻的模样。
两人相视,隔着雨幕,神色都没有让步,却都藏着一颗退敌的心。
“六殿下,”柳云晞抬声,举起手里的剑,“若是退了敌,你我可以两清了吗?”
魏宁看着他轻笑一声,道:“上阵杀敌,除了敌人,都是兄弟。如若今日退敌,以往恩怨你我两清。如若你我死在这战场上,那便也是同生共死活的兄弟。”
柳云晞不再看着魏宁,他望了望周身奔涌而至的铁骑,隔着大雨,说:“我既是北朝的臣便有守护北朝的责,渝北今日遇难,你我都困在这局中,既出不去,便要一同破了这局。”
说完便又转身对着魏宁拜首,声音嘶哑着:“柳云晞参见六殿下,今愿听殿下差遣,护我渝北皇城。”
魏宁没想到他会有如此举动,站在雨幕里愣了几秒,可他身后跟着杀敌的众将士也随着跪了下去,齐声道:“愿听殿下差遣,护皇城安危。”
魏宁撑着剑的手抖了一下,他望着柳云晞,许久许久,直到拜首的呼喊声越来越高,他才慢慢回神,对着将士们高喊:“魏宁何德何能得众人拥护,但局已布,今夜,即便战死,我也要带着兄弟们破了这惨局。”
……
一夜雨落,长安城的花在大雨冲刷下凋零垂败,然楚王府的四季海棠却在雨雾里开的灿烂。
王伯伫立在院子里,抬头望着王府外仍旧阴沉的天空,忽叹一声:“雨落马蹄急,那是他归来的声音。”
城外的雨持续了一夜,两方将士也在大雨里厮杀了一夜,身体已是筋疲力竭,可那坚定的眼神和紧握着刀剑的手却从未松懈。
柳云晞歇在矮墙下,眼神未离开过战场。
魏宁站在他身侧,问:“能撑住吗?”
“或许?”柳云晞顿了顿,紧接着换了坚定的语气,“即便战死也义无反顾。”
“之前,”魏宁看着他,又低首,“是我狭隘了。如若今日得败,你我命丧于此,我怕我……”
柳云晞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样,嘴角勾着笑:“殿下,你听到了吗?”
“什么?”
疾驰的马蹄声隔着嘶喊声传来,明明隔着那么远,几乎听不到,但他却朝着北去的方向会心一笑,“相信光,他会奔着你而来。”
一声惨叫划破长空,众人还未及反应,羌胡人的铁骑就在疯狂的力道下倒了下去。
寒壁冷冽的光闪在眼前,鲜血滴落,雨也跟着落了下来。
魏恒紧握缰绳,挥剑指长空,高喊:“众将士听令,犯我渝北者,杀-无-赦。”
众人微疲的眼神里瞬间带了光。
“王爷……”
“是王爷……”
“楚王殿下……”
“楚王殿下来了……”
“得救了,皇城得救了。”
“兄弟们,振作起来,冲啊……”
雨水肆意,嘶喊声未断,尸骸难分,一片狼藉,鼓起士气的将士们丢掉一夜疲倦又冲进了雨雾里。
魏恒只隔着雨匆匆看了柳云晞一眼,便投身了战斗中。
援兵到,羌胡人的铁骑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到了,他们被冲得四下分散,已然溃不成军。
魏恒见状挥剑喝令,“乘胜追击。”
“是。”
士气大振的将士们借势追击,蹄如奔雷,他们都在急切的迎接胜利。
但,无人注意低矮处,屋檐下,正酝酿着一场情意绵绵。
他翻身下马,抬手抚摸着柳云晞被冷水浸透的脖颈,眼角染着急色的红,手指微颤,喉间滑动,明明训责的话到了嘴边,可看着他脸上未尽的鲜血,却道不出来一句。
柳云晞稍稍抬头,覆上他的手,眉眼温柔的喊他:“明渊。”
魏恒抹尽了他脸上沾染的鲜血,又顺势从他手里抽回青锋,在他掌心摩挲了几下,才说:“手掌本就不宽,能握得住的东西不多,剑你不需要,我的掌心予你,那便是你要的天下。”
亲吻在雨水滴落眼角的那一刻触发,他们在这昏天暗地里,享受着迟来的温暖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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