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极静谧，院中仅有猫嘶叫，朦胧月光撒在坑洼地面上，如撒上一层细盐。
借月光，范夫人见到女儿蜷成一团熟睡，眉头紧锁，一只手还牢牢拽着她的衣袖。她的眉头也紧跟着拧到一起，却不说话，侧身坐起，招一招手，在一旁侯着伺候的小桃便很有眼力见的顺势跪她跟前。
范夫人掌管后宅这么多年，这点手段还是有的，她说话冷硬，语调毫无起伏，状若无人的看都不看那丫鬟一眼。
“你来说说看，小姐今日这一遭究竟是怎么了。”
小桃年龄尚小，心智尚幼，见一向有威严的夫人说这样的话，恨不得把心肝掏出来以证清白。
“夫人，大小姐她从校场出来后就这样了，奴婢没能跟着进去，实在是不知道！”
话刚说完，小桃自证清白般的想往地上磕头，磕出去一半才意识到此刻已是深夜，小姐尚在床上睡着，又把脑袋缩回来。
范夫人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狰狞冷笑着：“哦？你的意思是不是你一个下人的错，反倒是那些请小姐去打马球的贵女的错了？”
小桃忙不迭否认：“奴婢不敢，夫人，奴婢不敢的。”
月光如水浩渺，无论穷富，贵贱，尊卑，它都并不在意，只管洒向人间。
范夫人看向窗外，今夜又是一轮红月，这院是她从小住惯的地方，直到出嫁前一晚她也还睡在这里，那时也是红月亮，算一算日子，距今已有二十八载了。
听闻她要从上京回来，哥哥特意花大价钱将这院中不论花草，树木，流水都按照旧时模样仔细修缮了一番，说是旧人旧景旧心情，可她心底知道，哪有什么旧心情，日子流水一般过去，彼时的心境也跟着一去不返。
她终于舍得瞧跪在地上的小桃一眼。
圆脸，婴儿肥还未褪去，显得整个人胖嘟嘟的，单眼皮，杏眼，塌鼻梁，安在这张脸上有些突兀，如果一定要挑出什么出彩的地方的话，那便是年纪小，皮肤尚且白嫩，两颊透出血色绯红，娇羞一笑时可比作樱花。
范夫人冷哼了一声：“你倒是有一张漂亮脸蛋。”
饶是再迟钝的人，此刻也能听出范夫人话里话外的羞辱。
小桃早被吓破了胆，竭力把头往下低，埋进自己胸膛。她不明白夫人今日为何对自己敌意这般重，但从小做家奴的经验让她知道此刻若不说些好话，定是要被罚的，至于是罚银钱还是打板子，全看主子心情。
“夫人，小桃从小便跟在小姐身旁，小姐才貌双绝，又从不苛待下人，就连同胞姐妹都羡慕奴婢呢。您夸小桃漂亮，怕不是因为奴婢跟着小姐久了，小姐又是个有福气的，这才比原先要看着顺眼那么一点。”
范夫人有几分诧异的看了小桃一眼。
“你倒是个会说话的。”
小桃被吓得冷汗淋漓，听到夫人这样夸，以为翻篇，刚想松口气，谢小姐夫人宽宏大度的话还未说出口，却又听到范夫人开口。
“怕不是就这样勾引了满志。”
“昨日满志来向我讨要你，说见你好颜色，要收下你做个通房，我答应了。当然妾室的位置你不要想，满志在列祖列宗前发过誓，此生只娶碧娴一人。”范夫人冷冷看着她面前的丫鬟，用一种轻蔑的口吻继续说，“你做狐媚子勾引男人不要紧，可我的女儿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收起你那不该有的心思，不要想名分，将来就是你生养了孩子，也要记在碧娴名下。”
“我本想等你年纪大些，给些钱财放出去，也算主仆一场，如今你自作自受。”
小桃股战而栗，像被雷劈了一般不能动，只凭借本能抱住范夫人大腿。
“夫人，小桃没有勾引吴少爷，小桃只想陪在小姐身边，从未想过嫁人的，求求您不要将我撵出去，夫人！”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居然不管不顾喊了出来的。
范夫人回头看了范碧娴一眼，她睡前喝了安神的药，被吵到也只是翻了一个身，又昏沉睡去。
范夫人这才顾得上恼怒，怒气直冲她胸膛，她便用尽全力给了小桃一巴掌，扇得对方捂着脸往另一边倒，又唯恐激怒她，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顾一个人不出声的流泪。
“贱人，若是吵醒了小姐，就是把你这张皮扒了也不管用！”
小桃捂着脸抽泣着，还不忘记向范夫人求情。
“夫人，我三岁便跟在小姐身边，同小姐主仆情深，求您……”
范夫人已经疲于同一个丫鬟置气。
在她眼中，无论丫鬟还是小厮本就物件一般，用坏了换一个便是，甚至连物件都算不上，从小到大她吃穿用度哪一样单拎出来，买不了一个丫鬟？更何况两个家生奴仆指到一块还能生小奴仆，之前范老爷还戏谑过，说家中仆人猪一般的能下崽。
她又朝门边挥一挥手，两个嬷嬷走过来，像拖死狗一般的将小桃拖下去。
等天一亮，他们还是可为世人表率的高门大户，又是崭新的一天。
次日，日上三竿，范碧娴才慢悠悠由睡转醒。
醒来她第一眼见到范夫人，范夫人便替她掖被子，便叫丫鬟将粥点送到窗前。
“你总算醒了，昨晚你从校场回来时吐得昏天暗地，整个人都站不直，不知道娘有多着急。”范夫人端起一碗粥，舀了一勺，像小时候照顾生病的范碧娴那般吹凉，“这是我叫厨房熬的糖粥，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来尝尝看。”
不多时，那碗粥便见了底。
范夫人这才换上一副严肃模样：“碧娴，你告诉娘，昨日你是怎么了？可有人欺负你？”
范碧娴把头靠在范夫人肩上，缓缓开口。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才知道宁安郡主也在扬州，她便是被长公主收养的那个义女，如今公主府也是她管事，有些惊讶罢了。”
她这话半真半假，真的地方在她的确不知白鸾也在扬州，这件事朝廷并未大张旗鼓过，反而有意瞒了下来，假的地方在她并不只是因为见到白鸾才吐得昏天暗地，白鸾又不是妖怪，怎么可能见一面就生病？
只是白鸾令她想起了一些梦。
一些不太美好的旧梦。
她敛下眼中神色，仰头环视了屋内一圈。
“娘，小桃呢？”
直到这时候，范碧娴才发现小桃不见了。从小到大，小桃一直同她形影不离，断不会做出她生病，却不在她身边陪着的事情。
范碧娴有些不太好的预感，继续追问范夫人。
“娘，小桃她在哪儿？”
范夫人从未想过女儿醒来，第一个问的，居然是一个丫鬟，她绷一张脸，教训范碧娴。
“我平日里怎么教你的，主子醒来不问旁的，先问丫鬟在哪儿，岂不是失了身份？”范夫人把心底那点不满压下来，不咸不淡继续同范碧娴谈天，“她被我送到你表哥那处了，那丫鬟勾引你表哥，你表哥也犯了男人的通病，竟来问我要她，娘想着先给了，男人嘛，得到手就不新鲜了，索性给他做个通房，将来才不会像你父亲，被别的放□□人勾去魂。”
范碧娴猛地推开范夫人，从床上坐起身，眼睛瞪得溜圆，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
“你把小桃给表哥了！？”
“对，一个狐媚子丫鬟而已，你还不许吗？”
范碧娴又哭又笑，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紧紧箍住她娘的肩。
“娘，你去把小桃要回来，我要小桃，小桃她从小和我在一起，我不能没有小桃的，你去把小桃要回来！”
范夫人吓了一大跳，她没想到，她的女儿会因为一个下人这般不要颜面的同她吵。她心中多少有些悔意，但是她不愿意低头。
这世上哪里有向子女低头的母亲？
于是她板起脸，继续教育范碧娴：“你要为了一个小丫鬟同娘吵架不成？”
范碧娴沉默了。
从小到大她学的是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家中特意为她请来的老师教她读书，第一句便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的确没勇气忤逆范夫人。
范夫人见女儿这样，终归还是狠不下心肠，她继续宽慰起范碧娴。
“我知道你舍不得那丫头，她也的确有几分颜色，可这样的世道，女子除了嫁人还能做什么？你到时候嫁给满志，她也要当做陪嫁过去，早晚要做满志的通房，不如早给他，还能让他承你的情。”
范碧娴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范夫人讲话，脑子里全是在梦中，叛军进了门，小桃飞快跑过来，挡在她面前的样子。
这样想着，她不禁哭出声。
“娘，你把小桃问表哥要回来吧，我求你，我把她当做我的姐姐，我不能没有小桃的。”
范夫人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之处——她的女儿居然对一个小丫鬟有姐妹之情！
这可太糟糕了，比那丫鬟被满志看上糟糕百倍。
她冷冷冲女儿开口，用一种她从未朝她她用过的严重语气：“绝无可能！”
留下这句话，范夫人起身，拂袖而去。
“碧娴被我宠坏了，不懂尊卑，这几日先不许她出门，你先在她身边伺候着，晚些我再给她换个新的贴身丫鬟。”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她这样感叹。
